韩国N号房曝光2年后,野火吹又生(组图)
恶与我们的距离,远比想象要近得多。
半个月前,公众号“巨鹿路9号女嘉宾” ,一个女孩的自述,再次验证了这句话。
“小姐姐你好,你的一些照片被人发到一些yy群里了,提醒一下你。”
圣诞节那天,女孩收到了一个陌生男孩的微博私信。
顺着男孩提供的链接,她进入外网一个名叫“盯射群”的群组,发现自己成了这个群里,被人意淫的对象。
拥有7000多名成员的“盯射群”中,每天都有用户发送不同女孩的照片,有些是私房照,更多只是微博、朋友圈常见的普通照片。
图丨《亲手送我进N号房的凶手,是985大学的6年好友》
这些女孩是他们生活中的朋友、女友、合租室友、妻子,甚至老师、学生、母亲。他们称这是“出卖”、“进献”,也有人说,是发给兄弟们的“福利”。
如果群组成员看得满意,就会回以污言秽语,用各种爱情动作片中的词汇和动作以示“尊敬”。
女孩发现,她在微博、朋友圈中发布的生活照,在这个群中被上传了400多次。而通过头像和用户名她锁定了上传者,竟是相识6年、同样毕业于某985高校的男性好友。
女孩联系该男士前女友发现,还有其他受害女性丨《亲手送我进N号房的凶手,是985大学的6年好友》
“他家境良好、个人优秀、女友们评价乖巧正直。”就在事发前一天,女孩还在祝福他考研顺利。
这不是两年前,也不是大洋彼岸。
事情就发生在半个月前,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甚至当女孩曝光事件后,仗着身在海外,难以监管,“盯射群”成员不减反增,从7000多人涨到了8000多人,新成员嘻嘻哈哈地po出新闻截图,笑称“就是看了新闻来的”。
他们的聚集地,依旧是几年前N号房事件中被曝光的那个匿名网络社交软件。
一个N号房的曝光,带来的不是互联网色情滥用的杜绝,而是千万个N号房在阴影中的疯长。
“非同意网络色情”(Nonconsensual Porn),“在受害者不同意,或理应知晓受害者不同意的情况下,偷拍、盗用受害者暴露图像,发送至公共社区的行为”——简单来说,就是把别人的私人照片发到网上供人意淫——正在成为近两年全球飙升最快的“性暴力”手段。
不同于明火执仗的现实暴行,顺着网线静悄悄启动的“非同意网络色情”,更像是一场赛博迷奸。
在受害者本人浑然无知时,她们的形象被拖进千万男性同时凝视的色情视窗,惨遭侵犯。
不仅仅是东亚,同样的悲剧故事,正以现在进行时的形式,在全球各国重复上演。
近期一项针对澳大利亚、新西兰和英国的亲密图像滥用研究表明,五分之一的男性曾做出此类行为。另据《每日邮报》,英国伦敦大都会警方公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10月1日至2021年10月31日,仅伦敦一地,此类案件就激增了329%,10岁到17岁之间的未成年受害者数量更是翻了两番。
Revenge Porn Helpline 统计的近年“非同意网络色情”报告数
发布者自称“收藏家”,以搜罗身边女性的日常照、性感照、私密照,发布在公共网络社区为豪,丝毫没有顾忌到,被上传的女孩将遭受怎样的名誉与心理打击。
可怕的是,这种畸形的“收藏文化”,正在变得越来越“正规”。
做贼,总得心虚,不合法的网站,或者贴满半屏的博彩广告,或者仿佛十年前网页初学者的毕业作业,总该有张偷偷摸摸、粗制滥造、随时准备跑路的门脸。
但英国教师Ruby发现,现在的“非同意网络色情”社区,看起来竟然干净整洁、秩序井然。
“我无法相信,竟然存在这样的基础设施:如此井井有条、如此系统化,由我们身边的人提供支持。”
顺着一条来自学生的求助,点开AnonIB网站后,她感到遍体生寒。
在这家面向欧美用户的成人图像匿名留言板中,Ruby不仅看到了学生被他人冒名上传的暴露图片,还发现了自己。
那是她17岁度假时,在酒店涂抹防晒油的半裸照,只在Facebook私人相册中展示过大约3周时间,当时好友有400来人,她不知道,是谁偷走了图片,并上传到了这家色情社区,但一定是亲朋好友。
她们愉快的面庞镶嵌在网站整洁的版面里,四周围绕着观赏者恶意的嘲弄,与可怕的污言秽语。
AnonIB有定位功能,可以实现精准分区。当你选择搜索“本地”女孩时,它不仅能给到伦敦、伯明翰这样的大区块,更能聚焦到某个小区,或某所高中。
每个小区,每所高中,似乎都有人在问,有没有这里的“好货”。
女孩的裸体,就像干脆面里的水浒卡,宝可梦里的小精灵,正在成为网络恶棍的社交工具。
2019年,牛津布鲁克斯大学橄榄球队曝出丑闻,他们组建了一个“仅限男性”的Facebook账号,要求队员尽可能多地分享和评价“布鲁克斯女孩”的裸体。为了融入集体,队员们竞赛般po出女友和前女友的照片,并大加品评,短短几天,该群组就收获了7000名成员。
澳大利亚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社会法律学者Nicola Henry指出,“就像十几岁的女孩被迫发送裸照一样,十几岁的男孩也感受到获取和分享裸照以赢得荣誉的压力”。
收藏夹里一张张的女孩裸体对男孩们是如此具有诱惑,仿佛只要得到这些像素,就能够通过成人大考,获得“男子气概”的盖章认证。
你或许觉得,会被滥用和分享的,只是出格的裸体照片,只要不照,就可以从根源上杜绝风险。
但其实,3寸证件照、影楼全家福,任何一张普通照片,都可能成为被侮辱的对象。
就连地铁里,一个女孩戴着口罩听歌发呆的偷拍,也会被打上污秽的标签。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传张漂亮姑娘图片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你永远不能低估,当这张图片落入一个完全匿名、免责的语境中,人性的滑落有多么迅速和彻底。
屏幕中的女孩一无所知地微笑着,全然不知屏幕另一面,是怎样一些下流的目光。更不知道,亲手将她们送入这一境地的,是同事、同学,还是自己的爱人。
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外国的案例中,你总是很轻易就能定位到女孩的现实身份。因为上传者从未想过帮她们遮掩,甚至还会主动曝光。
AnonIB上,受害女性照片旁,总有人会热心标注出她的名字、学校、单位、住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与她熟识。
而在中文社区,图片投稿后,往往会附上女孩的姓名、QQ号、微博地址。
更有甚者,还会po出只给男方信息打码的结婚证,证明被“出卖”的,确实是自己的妻子。
细马赛克部分为作者打码,其余部分为原发布者打码
这些隐藏在屏幕与马赛克后的男性,并不是影视剧里常见的猥琐男子。
纵观偷拍重灾区91网“大神”们的被捕记录不难发现:
“爱丝寂寞人”,在上海工作,年收入十几万,已婚育有一子,夫妻双方家境不错。
“夯先生”,英国海归,上海外企高管,年薪上百万,身高一米八,妻女和谐,家庭幸福。
“夯先生”被依法逮捕 图丨《一线》
他们更像是我们身边最常见的普通男人,很难想象他们下班抱起小女儿举高高的双手,刚刚还在编辑令其他女孩倍感羞辱的视频。
更可怕的是,他们从未对此感到一丝抱歉,甚至陷入某种自怜。
与青少年社群中以“炫耀”为主的动机不同,成人社群中,最常见的配文是“绿奴”、“献祭”——在发出那些图片时,他们眼中的受害者不是无辜的女孩,而是自己。
当施暴者在相册里开始勾选图片,女性就不再是活生生的个体,而是可供狩猎的“性资源”。她们的身体完全性化,坍缩成一张张可供把玩与收藏的色情卡片。
色情卡片没有发声的权力,它们是施暴者的财产,被施暴者所拥有,供施暴者分配与交换。就像古早时代,完全被男性所领有的女性资源。
努力狩猎、收集财产,再把自己的财产免费分发给兄弟,谈何罪恶?这明明是一场伟大、无私、能人所不能的献祭。
文章开头的“中国版N号房”事件中,上传者告诉受害女孩,上传她的照片只是“随便发发”。
图丨《亲手送我进N号房的凶手,是985大学的6年好友》
但对于女孩来说,这是在没有遗忘功能的互联网上,一次再也洗不清的公开处刑。
她的图片被转发、滥用。
“百度识图出来的是一条条约X,交友信息,是yy投稿交流中‘我的反差小母狗’”。
图丨《亲手送我进N号房的凶手,是985大学的6年好友》
尽管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并没有任何过错,女孩们依然难逃羞耻。
“你的身体就像文森特·梵高的繁星点点,请让我看看你的私人艺术展。”
14岁,Leah Juliett在男孩的甜言蜜语下,交出了身体的图像。很快,图片在高中群里疯传,每个男孩都在炫耀这份难得的“资源”。
始作俑者得到了最高的荣耀,而Juliett则陷入噩梦之中。
“我试图呕吐、我试图哭泣,可我什么都吐不出来。”
无法自控的羞耻,令她忍不住用小刀切割自己的皮肤,只有疼痛和酗酒能够带来某些短时间的解脱。原本热衷于学生活动与意见发表的她,一下子沉入自我封闭。不敢发言、不敢交朋友,甚至每当与他人发生眼神接触,都不由得羞愧得低头。
自残和自杀倾向长期困扰着她,曾经向政界发展的梦想烟消云散,她觉得,如今的自己配不上这条路了。
图丨TED
据Revenge Porn Helpline数据,每年有超过半数的“非同意网络色情”受害者,尝试过自杀或产生过自杀倾向。
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如果有的话,躲藏在屏幕后的图片窃贼,早该在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就悔不当初。
女孩的身体,或许只是“男子汉俱乐部”墙上,一枚不起眼的快乐勋章,但对于本人,那却是影响终生的一串连锁反应。
N号房事件后,韩国民众抗议
一些女孩陷入强烈的自责中,她们不敢和家人讲述自己的遭遇,害怕因为同意拍照而被父母责备。
一些女孩面临社会身份的崩塌,Ruby发现裸照被上传至网络后,不得不向学校报备,她的事情在小镇中疯狂流传,这几乎令她无法再次站上讲台。
更多女孩,失去了信任的能力。经历过严重的背叛后,她们很难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信赖对方,谁能保证枕边人不是下一个背叛者呢?甚至一些人为此转变了性取向。
还有些女孩,倒在对事件发展的“灾难化想象”之中。2019年,福州一位女孩遭遇前男友“发裸照威胁”,吞服200枚晕车药轻生,最终不幸离世。
这实在是不公平,为什么施暴者短暂、廉价、无耻的快乐,要受害者用一生去买单?
前几年,流行一句烂梗——“用我三年青春,换你一生噩梦”。
说的是强奸罪,三年起判。
有些人开玩笑似的表示,三年,换一个女孩的终身阴影,值。
“低风险高回报”,同样的流氓逻辑,放在“非同意网络色情”问题上,依旧运行良好。
“非同意网络色情”受害者发现,令人痛苦的是,我们很难从法律上严惩施暴者。
各种“非同意网络色情”威胁激增丨Revenge Porn Helpline
尽管在亲密图像滥用领域,英国、荷兰、美国40多个州已经出台了相关法律。但法律适用范围仅限于“报复性色情”。
如果发布者的目的,是伤害、威胁、报复受害者,蓄意造成痛苦,那么一旦指控成立,他们将面临两年的监禁。
但如果发布者咬定“只是出于好玩”、“没想到她会看到,并没想造成伤害”,法律则无法对其作出制裁。
“非同意网络色情”受害者报案后,往往只能拿到一个案件编号和一份援助热线电话。警方更推荐受害人把问题自我消化——除非攒够一大批报案,或者牵涉到未成年问题,否则案件很难被提交给区域有组织犯罪部门。
报案者感觉,警方或许只把这些问题当做无关痛痒的恶作剧:“接待我的警官一边听我说着,一边大打哈欠,他说,这已经是当天的第 20 份 AnonIB 报案了。”
有人可能会说,还是中国好:
按罗翔老师的讲法,在中国,发送他人裸照,直接构成侮辱罪,如果浏览点击量达到一定数额,还可以构成传播淫秽物品罪。
图丨B站
但这只是最最理想的状态。事实上,当事情发生在外网,锁定嫌疑人和取证都变得格外艰难,案件处理难度呈几何级上升。
这还仅限于裸照,如果发布者只在色情社群中上传了受害者的普通生活照,不涉及裸露、配文、P图,那么上述罪名都很难成立。
尽管我们清楚,那些人拿我们的照片没干好事,但在法律上,只能像“中国版N号房”中的受害者一样,以侵犯肖像权的名义,要求停止发布、消除影响以及给予侵权和精神损失赔偿。
别说惩戒施暴者,受害者就连止损都很困难。
在“非同意网络色情”案件中,法律所能给到的处罚,与受害人“社会性死亡”的持久性,远远不成正比。
互联网的记忆有时短暂得像金鱼,有时又顽固得像跗骨之蛆。
“艳照门”事件后,主犯史可隽被判入狱8个月。而受害者阿娇,在9年后的网络直播里,依旧不得不面对满屏滚动的“陈冠希”无语凝噎。
相关视频下的恶意评论
受害者发现,投诉平台、要求平台删除相关图片的诉求很容易得到满足。但照片在被删除后不久,又会重新出现在这些平台。
Meta试图从技术层面解决问题:他们与国际慈善机构SWGfl合作,推出“StopNCII”(反裸照勒索)项目。通过分析用户上传的裸照,对网络上的相同图片进行过滤拦截。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在Meta及其社交媒体联盟鞭长莫及的更多互联网角落里,受害者的身体依旧在四处流传。
Leah Juliett
即便在道德层面,受害者的“正义”也时刻在经受着无情打压。
Leah Juliett发现,当她试图摆脱裸照带来的影响,公开谴责这种卑劣行径后。伴随支持声音到来的,还有许多满怀恶意的私信与评论。
其中有我们熟悉的受害者有罪论:“这不是上传者的过错,而是你的,如果你不拍,怎么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呢?”
也有经典的荡妇羞辱:“承认吧,你就是个骚货,正常人谁会拍自己的裸照还发给男人?”
最后,当发现这些都无法让Juliett闭嘴,他们决定将她扫进“疯女人”的垃圾堆:
“她是个疯子,说的全是假话,不要相信她。”
对Leah Juliett演讲的评论
不是所有的暴行都会立刻被惩戒,也不是所有的苦难都能得到伸张。
我们所能做的,似乎只剩规劝姑娘们:小心小心再小心,能不拍就不拍,实在非得拍,那就“露点不露脸、露脸不露点”。
但凭什么呢?
拍摄、欣赏、珍藏自己的身体,本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即便是女孩亲手制造了子弹、亲手将子弹装填,有罪的也始终是那个扣动扳机的人。
更何况,会被发进色情群组的,不只是暴露的私密图片。更是最常见的生活照、证件照,每个女孩朋友圈里都会有的普通照片。
在猎艳者的眼中,当女孩身穿短裙时,短裙是情色的,当女孩身穿长裤时,长裤是情色的,就算把她全部笼罩,藏进深深的罩袍里,那罩袍依旧是情色的。
如果说,女孩的照片是诱人犯罪的魔鬼。那么恐怕女性存在本身就是原罪。
再多的小心,也躲不过一场蓄谋已久的恶行。
面对社会的暗面,我们总说要“曝光”。
仿佛只要曝露在阳光下,阴暗就会像吸血鬼一样,化作一地飞灰。
但这只是一种错觉。
被子里的螨虫,不论曝晒在阳光下多少次,一旦盖回床上,依旧会在潮热的体息中旺盛地滋生。
今天这篇文章发出后,可能会有很多无中生友的留言:
“道理我都懂,所以图呢?链接呢?”
那些带给无数女孩痛苦的社群,可能又会涌入一批“看了新闻找过来”的新人。继续制造新的痛苦,继续盗窃身边姑娘的人生。
在缺乏系统性有效监管的现状下,“谴责”就像一句笑话。
看起来,我们现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女孩们这种恶行的存在,就像西西弗斯试图把巨石推上山顶一样荒谬而可笑。
但女孩们从未因注定无法根绝的伤害,而停止抗争的努力。
2019年,《破产姐妹》主创惠特尼·卡明遭遇裸照敲诈,她直接把原图放到了网上,并说道:“你把我想得太容易受威胁了。如果有人要用我的乳头赚钱,那应该是老娘自己。”
今年,英国、美国、荷兰相继传出风声,最快在春季,伴随法案更新,非自愿分享行为将被定性为犯罪。
也许“非同意网络色情”永远不会消亡,但女孩们的立法呼吁与道德追索也永远不会止息——我们无法阻止屏幕后的黑手把我们暴露在“社会性死亡”的威胁之下,但黑手也无法阻挡我们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送进监狱。
致恶徒们:请不要忘记,当你在凝望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在凝望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