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飞去美国生下的中国娃,如今怎样了?(组图)
英语中有个词叫anchor baby,翻译成中文叫作“锚孩子”,指的是那些在美国出生父母却非美国公民的孩子。他们的父母犹如在海上飘摇的小船,只有将“锚”抛下才能平稳靠岸,在海外停泊。
由于种种原因,一部分的“锚孩子”,自诞生后便随父母回到中国,就读双语学校或是唯有外籍学生才能入读的国际学校,为日后的漂洋过海再做准备。然而,有的孩子正遭遇着不为人所知的身份危机与心理问题。
孩子们会问父母:“妈妈,你说我是美国公民,可我为什么不会说美国话?”、“你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却是美国人?”
哈佛大学心理学硕士、教育心理咨询师李威,接触回到中国成长的“锚孩子”及其他在国际学校上学的孩子已有几百例,他说许多“锚孩子”都在经历不同程度的语言障碍与学习障碍。
包括在国际学校及双语学校就读的许多华人小朋友,也都经历着在不同语言环境下学习而导致的学习性的焦虑。
*下内容来自对李威的独家采访。为阅读方便,内容将以李威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以下仅代表个案。
我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
许多“锚孩子”的父母,在美国生完他们几个月后便举家回到中国,但他们仍希望孩子对自己的认知是美国公民。
在作心理疏导及心理治疗时,一些家长甚至执意要求我直接用英语与孩子沟通,说他是美国人,我试了两分钟,孩子却一句话也没有听懂。
“锚孩子们”被被动引导到另一个身份之中,这会引起他们的身份危机,继而影响他们学习,甚至引发更严重的焦虑性的疾病。
三到七岁时,“锚孩子”们会经历语言性的障碍:如何令自己的中文与英文共存,如何从中文过渡到英文,这对他们都是挑战。
与周围母语是英语的孩子相比,因为自己的英文还不够好,这些孩子只想聊自己会说的话题,还易对他人产生排斥感。
他们还会问父母:妈妈,我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为什么William知道西班牙在哪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普通白人小孩这方面做得好,而我却不好?
当孩子们反复问同一个问题,它已经成为一个「信号」,说明他们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得不自信。如果父母不加以注意,很多时候它会演变成一种焦虑,孩子们不愿再去做任何与之相关的事情,也不愿再去关注。
有时候,学校与家长提供的正面帮助,也会在低龄的“锚孩子”身上起到适得其反的结果。国际化学校通常会为英语非母语的学生提供EAL课程(English as an additional language,英语作为第二语言课程),可是他们会把它看作是课后留堂。他们会把社会性的问题看作是个人性的问题,对人不对事,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不够优秀。
还有很多“锚孩子”不愿意说英文,他们会问父母,妈妈,我已经会说中文了,为什么还要说英文?妈妈说因为你是美国公民。他又问,妈妈你说我是美国人,那我为什么不会说美国话?为什么你是中国人,而我却是美国人?
家长们藏着掖着,回答不了问题,久而久之会对家长的权威性造成损害。一些家长还不正面回答,就告诉孩子你不用管,以后你就知道了。
没有什么以后知道,以后知道的事情,现在也可以知道。在许多基本层面,五六岁孩子的认知与15、16岁的少年是一样的。他们能够分辨与理解。
其实,家长有时候可以很直面地告诉小朋友:中国有中国的好。美国有美国的好。在不同地方获得的东西也有利有弊,再让孩子自己去作选择。家长需要构建良好的家庭环境,让他知道这里是我们的根,说英文是因为他们在美国出生,将来也可能会回到那里。
在我的接触中,由身份认知引起的学习困难或学习障碍,继而引发焦虑、抑郁、自杀倾向等心理问题,国际学校学生的比率要高于公立学校。因为他们的学习障碍并非以本国语言为基础,而且在一个国际化、多元化的环境中,他们能够找到可以诉说的同类也更少。
一样东西观察久了,什么都是错
在低龄阶段,孩子们最大的压力并非来自同辈压力(peer pressure),而是来自家庭压力。
我咨询的个案中,除却小朋友自身的生理性的问题以外,“锚孩子们”70%至75%的心理问题与压力,都是由于父母与祖父母的焦虑引起的。
不少国际学校的家长对孩子有非常高的期望:骑马、射箭、摔角……他们把孩子们课余之外的活动安排得满满当当,使他们处在一种极端的、过度的活跃状态(hyper activity)之下。然而,孩子们做得越多,对一件事情的专注度反而越少。
本来,他们可以读一小时的书,但是在游泳击剑等一系列的其他活动后,他们可能就读不进一小时的书,对自身兴趣的损害会特别大,自主学习的自驱力也会下降。
这种不切实际的揠苗助长,有时还会造成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Attention deficitand hyperactivity disorder, ADHD,俗称多动症)。
孩子不喜欢滑冰,却被逼着去滑,他表现得无比自然,内心却并非如此。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肢体却很协调。那是因为他的头脑已经妥协于他的肢体,他都没有在听,但他的身体却可以这样去做。——这就是ADHD的一种被动表现
至于解决办法,用简单粗暴的话来说,就是让中国的家长少看没有用的报纸,少翻不该翻的墙,少看不该看的消息,少问不该问的人。
只要符合自己孩子的就是最好的。“我看国外这样说”、“我朋友这么说”、“我邻居这样说”——你管他们那么多,自己的孩子经历的才是最重要的。
把自己放到别人的情况下对比,一般都是错的。因为你不在别人的大环境下,没有这个假设,你却要把自己代入到别人的结果。
在找我做心理咨询的个案当中,十个家庭中有九位妈妈都是全职妈妈。我很少看到爸爸的身影。
这些妈妈的情绪表达有时非常否定。她的生活重点就是小朋友。
“你为什么那么内向?你看你妈妈那么会说话,爸爸那么成功,你为什么是这样的?”
“我没有去工作,奉献了我的青春。你为什么还这么对我?”
“如果我是你的孩子,你绝不会这样对我。”
其实,有时候你观察一个东西太久,你会觉得什么都是错的。你把一个字母a看30秒钟,你再看a就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是一个人正常的精神脉冲反应。你每天都在观察你的小朋友,也会觉得他这里不对、那里不对。
父母需要找到更多的兴趣,才不会把不切实际的希望投射到下一代。他们需要把自己与另一半、原生家庭、自己的孩子切割开来看待。如果分不开,看着小朋友越多,对他造成的潜在伤害就越大。
家长不能太佛系,
也不能从佛系直接变成魔系
这些不只是“锚孩子”,也是许多家庭会面临的问题。
很多父母早期佛系,认为孩子应该快乐成长,有独立的人格,但当他们去学校发现孩子的成绩一塌糊涂时,立刻从佛系转到魔系,每星期七天请不同的家教上门。
小朋友在短时间内被大量输入他消化不了也理解不了的内容,就会立刻自闭。他表现得有一些自卑、焦虑、压抑,但事实上是自闭:你给我什么我都被动接受,但我什么都不去做。
因为在早期,孩子们已经接受父母让他做自己的“快乐教育”。在ILP评价体系中(Individual Learning Plan,个人学习计划),这类孩子的目的性是最强的,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人生最舒适的方向,知道如何做自己,但是他们的抗压性非常弱,很难接受其他的命令。
当外界命令与他们自身需求不协调时,取决于家庭的生活状态及对他们的影响,他们会产生诸如逃避、暴躁等不同的反应。
家长说什么,他说好啊好啊,但是他不听。
妈妈问5+5等于几,他说ok。
一句话重复五遍之后,就会非常有魔性。“做自己”这句话也是一样。父母在早期培养孩子时,给予了他足够的自我空间,却忽略了孩子在家庭、社会、学校也需要扮演相应的角色,而不是“只要你开心就好”。
与这样的孩子沟通,是要让他们“更舒服”,但是这种舒服有条件限制。
你只要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见你的老师。如果他说是,你就告诉他,好,我们从这个月到下个月做这件事情,如果你做到的话就可以有一天不见他。——你需要与他谈判,让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达成。
心理咨询的第一步,
是假设孩子今天过得不好
我曾接触过一个“锚孩子”的案例。父亲是金融机构的高管,母亲是全职妈妈。孩子就读国际学校。他在家里什么话也不说,也不想去学校。妈妈一直说他是自闭症,说“我的人生为了你而活,为什么还这样对我。”
父母沟通的问题,已经直接影响到孩子对自己身份的认知。有一段时间家里还在闹着自杀。
后来我发现,小朋友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他在班里受到排斥和欺负,每天就想着如何报复同学,与他们对着干。他的学习耽误了,受到老师批评,家长又发了火。
我是如何发现了孩子的问题?也很简单:我那天问他,你在学校不开心吗?他说不开心。我说怎么了?一句话就把真正的原因打开了。
在我接触的所有小朋友当中,有一半其实是没有「病」的。不可以假定小朋友本身就有问题,把每个人都看成有病。我们出发的第一点,也是心理咨询的第一步,就是假设这个人今天过得不好,所以他不开心,而不是假设他有病。
家长有时候会进行很多无意义或者无效的沟通,也会把自己对于人生的怒气放在小朋友的身上。很多孩子真的只是学习困难、这一周过得不好或者有社交的问题。他只是内向,不会与人沟通,但内向不是病,也不是性格的缺陷,它只是性格的一种。
许多孩子的心理问题,事实上都与家庭息息相关。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会帮助父母建立一个良好的家庭关系与夫妻关系。我会模拟许多不同的场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定位:如何避免伤害性的沟通,如何找到与孩子最好的沟通方式,什么时候应当说什么样的话。
沟通是需要训练的。他们需要给我很多极端的例子,以此演练出对待这些事情的合理的态度。很多时候,我并不是需要他们去演,而是他们真的有沟通上的问题,说话的方式不对。只有通过演练,他们才会记得更深做得更好。
许多“锚孩子”及在国际或双语学校就读的华人小朋友,他们的很多认知建立在英文基础之上,学习焦虑也与英语语言学习有关。很多家长会专项培养孩子的英文水平,却意识不到孩子缺失的具体能力在哪。
教育心理咨询师会帮助孩子和家庭认识他们需要在哪些方面下功夫,帮助小朋友制定符合他心理与个性的个人学习规划(ILP)。
父母都应该更多地陪伴孩子、启发孩子,而不是自上而下地“教育”、“命令”他们。
与孩子之间的沟通,应看作是成年人之间的沟通。要让他们学会做选择,也要教会他们如何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