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T：东京奥运会盘点（下）

本文转载自FT中文网，仅代表原出处和原作者观点，仅供参考阅读，不代表本网态度和立场。

奥运会有亲情、友情，也不缺浪漫甜蜜的爱情。坚持走出去、请进来，中国体育并不吃亏。让体育的归体育，越开放、越包容、越受益。

现代奥运会有如一面“魔镜”，影响力早已不局限于体育领域，也不局限于运动员和教练员的个人奋斗，有时折射一个民族的精神风貌和芸芸众生的品味特征。

激情与温情

8月5日，美国选手瑞安卫冕男子铅球冠军后泪流满面，展示了一封信：“爷爷，我们做到了，东京奥运会冠军！”6月，爷爷留给他一封信，只有一句话：“世界纪录保持者。”赴东京前一天爷爷去世，他的回信来不及寄出。瑞安随后来到场边，与父亲兼教练相拥。

印尼羽毛球女双组合波莉/拉哈尤在决赛中赢了中国选手，为祖国夺得首枚奥运会羽毛球女双金牌，也是本届奥运会唯一金牌。波莉非常激动，在场地跑了半圈后与队友滚地拥抱，接着嚎啕大哭。她34岁，史上最年长的奥运会羽毛球冠军；里约奥运会1/4决赛被淘汰，此后受伤、动手术、换搭档；2岁时父亲去世，照顾她成长的哥哥却在2020年12月她结婚后不久突然去世。获得银牌的陈清晨/贾一凡大度，主动过去拥抱安慰她。

女子4×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中，张雨霏率领中国队打破世界纪录并夺冠。日本队仅获第八，名将池江璃花子潸然泪下，她2019年查出白血病，治愈后坚持艰苦的训练。张雨霏主动上前拥抱安慰她，预约明年亚运会再见。

奥运会有浓浓的亲情、友情，也不缺浪漫甜蜜的爱情。中国举重运动员石智勇获得男子73公斤级冠军后，接受采访时向女友隔空表白：“让你久等了，回家娶你”。女子个人佩剑32强比赛后，被淘汰的阿根廷36岁剑客莫里斯正在接受电视采访，教练兼男友悄悄出现在她的后方，向镜头举起一张纸：“你愿意嫁给我吗？”，她尖叫一声，爽快接受求婚，相拥而吻。俄罗斯女子三人篮球队员洛古诺娃获得银牌后抵达莫斯科机场，男友以求婚迎接，她欣然同意。

荣誉与钦佩并非专属于冠军。46岁的乌兹别克斯坦体操名将丘索维金娜，已连续参加八届奥运会。她坚持参赛，最初是拼命赚钱用于白血病的儿子治疗；儿子病情稳定后，她为了自己的热爱。在跳马资格赛上因失误被淘汰，她拥抱教练，泪流满面，宣布退役。她的故事感动世界，现场没有观众，所有工作人员、志愿者起立鼓掌，向这位伟大的运动员致敬。

因为姑姑在奥运会期间意外去世带来的心理冲击，美国体操天才拜尔斯先后退出女子团体决赛、个人全能决赛和跳马、高低杠、自由体操等单项决赛。美国夺金点不断消失，美国体操协会仍然迅速发表声明表示支持和理解。在“色魔队医”纳萨尔丑闻暴光后，该协会所有董事2018年集体辞职，如今回归以人为本，没有“金牌至上”，更不会以“为国争光”名义逼上场。

拜尔斯没有放弃，需要一个隐秘场地进行恢复训练，位于东京郊外的日本顺天堂大学教授青木和浩热心相助。她在此大学体育馆进行了4次闭门训练，没有受到任何打扰，每次都有教练和医疗人员陪同。直到通过医学评估，她参加了平衡木决赛获取铜牌。

中国体育代表团最大的遗憾，恐怕是卫冕的中国女排竟然小组赛三连败，提前两轮被淘汰，参加奥运会以来最差战绩。女排姑娘们彻底放下包袱，兢兢业业赢了最后两轮。最后一场打完阿根廷，郎平教练按原计划结束主教练任期、去大学任教。有明体育馆现场的DJ是中国人，非常应景地播放《阳光总在风雨后》歌曲，喊出“郎平指导，谢谢您，我们永远爱您”。

中国女排目前仍然是世界一流，但明年世锦赛又没进前三名，军心涣散，大概率再次进入一个长达十年的低谷徘徊期。郎平八年执教心血很快付之东流，以她对中国女排的深厚感情，很难见死不救。接下来是全运会、全国女排锦标赛、女排联赛，国家女排解散，郎平还有“退而不休”的两个可选项：一、在大学任教一学期，同时休整半年，明年春节后再带国家队半年，力争世锦赛夺冠，保持女排巅峰再交班，同时实现自己队员、教练三大赛的“双满贯”；二、任中国排协主席，好好抓一抓青训和联赛，为女排长期保持世界一流夯实基业。

走出去与请进来

金牌不是唯一，但世界也很现实，金牌的份量最重，民众和媒体普遍记住金牌。各国奥运会奖牌榜的惯例，首先看金牌数，而非奖牌数。很多中国选手的奥运会决赛，家长、家乡的体育官员和媒体都会举着国旗集体收看，没夺冠就格外低调。

中国乒乓球队4金3银、举重队7金1银、跳水队7金5银，获取的金牌占中国体育代表团的47.4%。但都漏了一金，留下东京奥运会未实现“大满贯”的遗憾。

乒乓球混双许昕/刘诗雯输在心理压力太大，急于获得“开门红”；女子举重55公斤级廖秋云输在教练太轻敌，安排的战术太保守；男子双人10米台跳水曹缘第四跳失误，以1.23分的微弱劣势输给英国组合戴利/马蒂•李。

中国队的遗憾，对三项运动的未来发展却是大好事。如果所有金牌长期被中国队垄断，肯定不利于世界推广，被踢出奥运会的风险飙升。三支中国“梦之队”向全球输出了大量的好教练、好队员、好技术。

13岁成名的英国“跳水神童”戴利，27岁终于获得首枚奥运金牌。中国跳水队的“压水花”绝技，早已不是秘密，早就通过中国教练向世界普及。

日本组合水谷隼/伊藤美诚获得奥运史上首枚混双金牌。早在2009年，中国乒协就提出和实施“养狼计划”，主动派人做欧洲名将波尔、萨姆索诺夫等陪练，邀请很多国家有潜力的选手到中国队训练。夺取混双金牌的伊藤美诚就曾来中国受训，与女子单打半决赛4:0轻松击败她的孙颖莎是老友。

最新的一位外国乒乓球选手受益者，是东京奥运会预赛被淘汰的叙利亚12岁小姑娘扎扎，中国奥委会邀请她9月来中国受训。她想获取世界冠军，必须战胜中国选手。祖国多年战乱，她一直“在太阳下和滑滑的土地上”坚持训练，直到奥运会前一年半才有一张好的乒乓球桌。

菲律宾30岁老将迪亚兹更牛，为祖国夺得1924年首次参加奥运会以来的首枚金牌，菲律宾总统府第一时间发来贺电称，“整个菲律宾民族都为你骄傲。”杜特尔特总统视频连线，称赞她“让整个国家欣喜若狂”。请别忽视，赢了廖秋云的迪亚兹，教练是中国人高凯文，曾经培养出陈燮霞、周璐璐等奥运会冠军。2018年接手在马来西亚训练她，条件艰苦，省吃俭用，场地由车库改造，没有正规器材，高凯文还兼厨师，两年没有回家。

尤其值得称赞的是，高凯文恪守职业道德，从未向中国同行透露弟子迅速增强的实力，导致中国队教练过于轻敌。央视现场直播的解说也误认为，廖秋云挺举有10公斤以上的绝对优势。没想到高凯文斗智斗勇，三次挺举为迪亚兹报的重量，都只压廖秋云1公斤，始终掌握主动，而且三次成功，以224公斤总成绩打破奥运会纪录。

坚持走出去、请进来，中国体育并不吃亏。让体育的归体育，越开放、越包容、越受益。中国体育代表团在东京奥运会进步显著，“秘窍”有三个：一、经济发展后对体育和科研的投入增长。中国研制的“吨位鞋”已在多个国家举重队普及，田径、跳水、乒乓、排球等都有现代化的软件分析。二、2020年迅速控制疫情，训练时间和保障条件是所有国家最好。三、很多弱势项目聘请了一批世界顶尖的外籍教练，从而实现质的飞跃。

孙一文夺得女子重剑冠军后，法国教练雨歌比她更兴奋，扛起她来跑圈。中国赛艇队摘得1金1铜，实现历史性突破，英国赛艇传奇人物、五届奥运会获得5枚金牌的雷德格雷夫爵士已任该队三年总监，全权负责训练和战略。

苏炳添2017年曾提交退役报告，美国教练兰迪来中国八年，成为他的主管教练后，开发了他的事业第二春。中国人为苏炳添在男子百米半决赛的佳绩而自豪，兰迪却自责“这是我的错”，没能为苏炳添做好短时间内跑两枪的训练准备。

中国女子花样游泳队多次夺取银牌，“日本花游之母”井村雅代2006-2013执教功不可没。曾经是中国泳坛领军人物孙杨，接受了澳大利亚金牌教练丹尼尔斯多年训练。

网暴与网红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中国的体育实力和经济实力上升，有很多人放下金牌，也有很多人仍然金牌至上，只许赢不许输。

杨倩夺得射击女子10米气步枪首金，赛前呼声更高的队友王璐瑶发挥失常未进决赛，遭遇网络暴力，被迫从社交平台上删除发帖。主流媒体和更多网民的“三观”比较正，一个被贴上“民族主义”标签的媒体也发表评论力挺，“必须旗帜鲜明反对，对奥运赛场上失利的中国运动员实施网暴！”

日本乒乓球混双选手水谷隼/伊藤美诚、体操选手桥本大辉击败中国选手夺冠后，也持续遭遇部分中国网民的语言暴力。可以再加一句，“必须旗帜鲜明反对，对奥运赛场上战胜中国队的外国运动员实施网暴！”

国人喜爱指数极高的中国女排，在小组赛惨败后也遭遇网暴，有两个因商业广告朱婷与队友不和、郎平与中国排协不和的谣言满天飞。最后一场击败阿根廷后，女排姑娘们手拉着手走向即将离职的郎平，深鞠一躬，郎平一一拥抱12名队员。队员们都哭了，既有告别恩师的不舍，也有告别赛场的不甘。师生真情互动，其实击碎了两个谣言。朱婷委托律师固定证据后，已向上海警方报案追究造谣者的责任。

5个动作、7个裁判、35个分数，14岁全红婵在女子10米跳台获得24个满分，勇夺金牌，而且以纯真朴实的“童言童语”获得全民喜爱，成为席卷全国的新网红。夺冠的动力？“妈妈生病了，就想赚很多钱，去给她治病，治好她”；妈妈得什么病？“我不知道，有个字不会读”；为什么去跳水？“读书成绩比较差”。

8月5日夺冠后，很多商家、网民蹭热度，送房子、送商铺、送年卡、送辣条，也有很多人认亲寻友。第二天有风水先生来看全红婵家的祖坟，说“风水好！”。三天内来自全国各地逾2000人的网民进村现场直播，搞得她家和全村没有安宁，目前Delta毒株引发全国疫情反弹，8月8日不得不开始封村。夺金后当地卫健局官员和医院负责人去病房看望她爷爷，开始热心喊话，“你在奥运赛场拼搏，我们在后方照顾你家人！”

此前多么寒酸，如今多么高光；此前多么冷漠，如今多么粘乎。《范进中举》辛辣讽刺趋炎附势的人性、世态炎凉的风气，从来就没有消失。幸好人穷志不短，全红婵的父母保持着清醒和尊严。母亲有一个坦诚的金句：“真不知道，原来自己家有那么多亲戚！”父亲拒绝了企业送来的20万元慰问金，表示“我不能消费女儿的荣誉”，希望女儿努力读书考大学，“以后的路也是靠她自己了。”

举国体制与市场主导

中国代表团在东京奥运会的佳绩，引起全球媒体的关注，角度迥异很正常，称赞、羡慕、嫉妒、批评都正常。7月30日，《纽约时报》以“不惜一切代价：奥运金牌背后的中国体育举国体制”为题，发表文章重点批评中国女子举重队，列举的两个兴奋剂案例是事实，必须接受这个质疑。

需要补充的是一个基本逻辑。少数害群之马不能否认多数运动员的清白和努力，不能否认一个国家长期的优势项目。正如美国田径队多个世界冠军刘易斯、盖伊、梅里特因、加特林、琼斯（女）等都被确证服用兴奋剂，世界冠军科尔曼因一年内三次错过兴奋剂检查，2020年10月被禁赛两年错过东京奥运会，但美国田径的实力不容动摇，仍然是田坛霸主。

《纽约时报》关注了一个好问题，就是讨论“举国体制”，批评“中国的体育机器”，“重点是通过机械动作来完善的项目”。

北京、伦敦、里约三届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金牌数、奖牌数不断下降。国家体育总局的主要政绩、精力和资源都投入竞技体育，而非群众体育，所以压力不小。7月14日，苟仲文在中国体育代表团成立之后的工作会议上提出四大任务，首先一个就是“坚决遏制我国奥运成绩多年持续下滑趋势”。

苟仲文刚任体育总局一把手，因为将“不懂球的胖子”刘国梁调职，被全国网民和球迷痛骂，这是“棒杀”。这次东京奥运会取得佳绩，健忘的网民一片欢呼，一改以前“苟东西”的戏谑，昵称为“仲文同志”，又是“捧杀”。

“举国体制”并非一无是处，尤其涉及国家核心利益和重大安全。美国、苏联、中国研制原子弹和氢弹，都运用这个体制；美国至今也有类似的机构，国防先进研究计划署（DARPA）就是一个典型。中国目前投入研发芯片、AI、5G、航天等关键核心技术，解决“卡脖子”难题，也借助这个体制。

但在民生、教育、文化、体育等领域，举国体制有无必要，的确可讨论、可改革。体育总局直属事业单位长期存在“行政、事业、社团、企业四位一体，权力高度集中”的弊端，也有腐败分子，2015年8月，体育总局排球运动管理中心主任潘志琛落马。

体育总局已经朝市场导向努力。单项协会的独立性与自主性有提高，与总局直属的管理中心（都是事业单位）不再套牌，部分单项协会由最专业、最顶尖的人才挂帅，例如，姚明、刘国梁、李琰、周继红分别任中国篮协、中国乒协、中国滑协、中国游协主席。

当然，改革力度远远不够。体育总局的机构设置、管理体制难以适应现代体育潮流，某种程度上已成为改革的对象和阻力。不能指望体育总局自我革命，一旦砍掉竞技体育，损害既得利益集团，很多官员掌权时失去很多项目、经费、职位、人脉，退休后没有“落脚”、“肥缺”之地发挥余热。

体育总局的机构改革可借鉴铁道部模式，实现“政社分开、群竞分开”。撤销体育总局；组建副部级的国家体育局，与文旅部合并，成为其下属的二级局，主要负责公益的群众体育；竞技体育职能交给更加独立的中华全国体育总会、中国奥委会（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各单项协会作为其成员单位，实现专业化、职业化、实权化、市场化、国际化，逐步减少财政投入；中国奥委会可向各单项协会派遣一名兼职副主席，不干预日常工作，主要承担沟通协调、监督监管职责。

扩充中国体育基金会职能，有钱却无能的项目（如中国足协）多捐款，接济市场化更低的项目；与教育部门合作，将各地体校改建为体育特色中小学，体育特长生纳入国民教育序列，避免一身伤病，拿不到世界大赛名次，退役后又找不到工作；每个单项国家队可以选两三个城市、两三个大学重点合作，清华大学与国家跳水队、射击队合作结出硕果，就是成功的案例；组织好全国联赛、大学生联赛，梯次培养高素质的后备人才。

本文转载自FT中文网，仅代表原出处和原作者观点，仅供参考阅读，不代表本网态度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