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日本人,在中国演“鬼子”,曾劝告自己不要再演了(组图)
大家好,我叫美浓轮泰史,我是一名日本演员,来中国拍戏已经超过十年了。我参加过50多部影视剧的拍摄,比如《厨子戏子痞子》、《八佰》和《香港大营救》,在这些电影里都可以看到我。
但是,我过去所有角色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每次去拍戏,我都只能演抗战剧里的日本军人,这个坏角色叫“鬼子”。
我最初选择来中国,是为了成为一名武打演员,就像成龙先生那样。所以我很想有一天可以不用再演“鬼子”,能自由选择适合我的角色。我希望导演们因为我演得好而看中我,因为我是美浓轮泰史,而不是因为我是日本人。
这是在电影片场,我和黄渤先生的合影。
我今年39岁了,是1982年在日本千叶县出生的。千叶县在日本的东部,那里离东京很近,特色是种大米,我们家也是种大米的农村家庭。
我爸爸是农民,但他年轻的时候跑步很快,跟他一样,我从小也很喜欢运动。小学一年级,我参加了学校的马拉松比赛,得了第五名,我不太服输,想下次得第一。回到家,爸爸听了我的想法,就亲自教我跑步,每天晚上都带我练习。
等我上了小学三年级,再去参加学校的马拉松比赛,终于得了第一名。从那之后,我每年比赛都得全校第一。并且我有了一个梦想,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专业运动员,长大后去参加奥运会的马拉松比赛。
不过很可惜的是,我在上中学的时候膝盖意外受伤了,伤病影响很大,它不允许我再跑长距离,所以我只能放弃这个梦想。
这是两岁时,我和母亲在院子里的合影。
除了爱运动,我也爱看电影。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成龙主演的《醉拳2》,立刻被吸引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喜剧动作片,它和我看过的日本电影完全不一样。
我不只是被武术迷住了,更痴迷成龙在电影里表演的武术动作,他喝醉后的表演很自然,做动作的时候是自由自在的。我边看边想: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像成龙这样的动作演员!
高中毕业以后,我就有了去中国的想法,这在90年代的日本年轻人中很少见——大家都是留在国内,过着日复一日的上班族生活。当我把出国的想法告诉母亲时,她吓了一大跳,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因为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出国做演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我又看了一个日本的电视节目,说有位日本演员在香港跟着功夫影星甄子丹学武术。当我知道有这样的日本人以后,我有了目标,觉得自己也有可能去中国学武术,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中学时期的我(右三),这是和同学一起出游。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找正式的工作,也没有继续读大学,而是去东京打了两年零工。我做过便利店的服务员、送报员、盒饭店的服务员、土木工人、搬家公司的员工等等。这些都是体力劳动,真的很辛苦。当然,辛苦也有回报,它让我攒下了一笔钱。
我先是去了东京的一家动作培训学校学习。老师会教我们中国武术、空手道、少林寺拳法,还有体操、武士道、从高空跳下的动作等等。学习一年后,我已经掌握了武术的一些基本功和动作,足够我参加一些武术动作表演。
我在练习跑酷和空翻动作。
学校还有很多对武术感兴趣的年轻人,他们有的人也想做武打演员,有的人想扮演假面骑士、奥特曼这些动漫人物的真人替身。而我只想抓紧去中国。
2006年夏天,我买了一张从东京到中国香港的机票,出发的时候,父母和姐姐都去机场跟我送别。他们都很支持我,鼓励我在中国要好好发展,要照顾好自己。那一天,我带着全家人的祝福离开了日本。
2006年,我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的游客照。
刚到香港的时候,为了省钱,我住进了佐敦附近的一个青年旅社,20多个人的床位,男女混住,70块一晚,环境非常糟糕。我住得很不习惯,过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我就想回日本了。
而且我听不懂香港人讲话,去餐厅点菜,我看不懂菜单,只能随便点,最后拿到的菜的味道也很奇怪,非常不适应。但为了实现做演员的梦想,我又不能这么快离开,只好在心里默默鼓励自己坚持下去。
想在国外生活,必须先学会语言。所以我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说“我是日本人,想做武打演员,有没有人可以教我粤语?我可以教你们日语,我们互相学习。”很快有人回复我,我们就这样一起互助学习。
这些香港朋友对我都很友好,他们下了班会请我一起吃饭,如果我找不到房子,有些朋友还会邀请我去他们家住。我真的非常感谢他们。
刚到香港时,热心帮助我的朋友们请我在茶餐厅吃饭。
现实中的香港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我原以为香港遍地都是拍戏的机会,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就算是本地的武打演员也不容易找到工作。
大部分武打演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有的是专门教小朋友学武术,有的是体操老师,还有的甚至是出租车司机,他们会为了自己的爱好业余去演戏,而不是以演戏为生。
在香港待了两三个月,我一直没有找到演员的工作机会。为了生存下来,我在招聘广告上找了一个日本人开的会员制麻将馆,去那里玩的都是日本人,他们正缺会日语的人做调酒师和服务员。
麻将馆是24小时营业的,一个小时开35港币工资,我的工作时间很长,有时候会连续工作两天,非常辛苦。不过只有这样,我才能从20人的房间搬到一个日本朋友的小房子里住。跟他合租后,生活条件至少好了一些。
这是我在香港拍的肖像照。
我在香港一边打工,一边学粤语,一边找影视公司。我抱着厚厚的电话本,找到影视公司的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我的英文也不好,沟通有很大的困难,最后发现还是要上门去找工作才行。
于是,我一个人拿着地图出门,坐大巴、坐地铁,一路上都在问路。那时候没有手机导航,我也看不太懂香港地图,非常迷茫。
有一次,我在路上问路的时候碰到一位香港警察,他发现我迷路了,主动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说我想找演员的工作,他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非常热情地帮我打电话,最后开车把我送到了影视公司的地址。
我问那些公司的人,“我是日本人,我想做演员,有这方面的工作吗?”结果他们都说没有。
那段时间除了在麻将馆工作,我偶尔还会参演一些广告片,赚点生活费。
有次我想碰碰运气,给一位香港动作导演发了一封自我介绍的邮件,附上了我的个人资料。大概过了半年,这位导演主动联系我,说厦门有一个活动,需要有一些会武术的人去表演,问我想不想去?
我听了很兴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中国人合作表演武术,我知道,很多厉害的武打明星都是从这样的小事开始做起的。
所以我很珍惜这次机会,立马去了厦门。那是一个企业的周年庆活动,我只是上台表演了几个武术动作,就拿到了几百元工资。
这是在香港对我帮助最大的朋友Casper,他带我认识了很多武行的老师,也给我介绍了很多工作机会。
那几年,北京正在准备2008年奥运会,中国内地发展越来越好,很多香港演员都去内地拍戏了,香港本地的拍戏机会更少了。一些武打演员偶尔会客串粤剧里的武生,我有时候也跟着去串场。
我们做武行的都会一点动作,所以有时候我也跟着去表演中国传统的舞狮,都可以赚点钱。
就这样生活到第二年,我又开始迷茫,担心这样下去可能没有机会做真正的武打演员了。所以在2008年的时候,我和很多香港演员一样,选择离开香港去北京发展。
某次参加舞狮队的表演,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个外国人。
到了北京,又是一个新的语言环境,我试着跟我见到的人说中文,却发现他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他们说的。其实我在香港有学过一点普通话,可是香港人说普通话的口音太重了,我需要重新学才行。
我找了一个学校开始学习普通话,同时也在网上找影视公司,拿着我的资料去面试。最初我什么都不懂,曾经遇到一家公司,他们说要先给公司投资几万块才可以拍戏,还好我当时没有钱,他们也骗不了我,哈哈。
在北京待了三个月后,我的朋友Casper也从香港过来了,他计划去北京体育大学学习武术,也是因为这样的缘分,我有机会可以和他一起在北京、深圳参加武术培训。那几次培训和我在东京的培训不太一样,在中国的武术培训更加注重中国武术,会学习更高难度的动作,也更专业。
刚到北京,我和Casper在鸟巢合影。
那段时间,我有时还会接一些广告拍摄,赚点生活费。有一次,我正在马来西亚出差拍摄广告,Casper说他帮我联系上一个电影剧组,让我去扮演一个坏人的角色。但是很不巧,广告拍摄时间正好和电影开机的时间撞上了。
导演告诉我,如果我不能在开拍前按时加入剧组,恐怕领不到工资。我真的很珍惜这次机会,就跟导演说,“请一定要让我加入,就算没有工资我也愿意!”后来,我终于在拍完广告以后赶去参加了电影拍摄,就像之前说的,不拿任何报酬。
虽然正片里没有我正面的镜头,但这算是我第一次进入剧组,我很激动,很兴奋,也很紧张。因为这次经验非常宝贵,它是我在实现梦想的路上的一大步。
第一次参加剧组的花絮。
回到北京后,我努力融入影视这个行业,后来认识了一个给外国人做经纪人的朋友,通过他,我得到了一次去东北拍摄的机会。2008年冬天,我跟着剧组来到了东北,那是一个抗战剧,我的角色是一个日本军人。
我从来没有演过日本军人,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段历史。在我的印象中,学校的课本没有详细介绍过那段历史。
冬季的东北特别冷,我们在零下几十度的室外拍戏,冻得我台词都说不出来。导演对我的表演不是很满意,直接叫我回北京了。回到北京之后,我开始思考,这段历史究竟是什么样?我又该如何演戏?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买了一些书,还去图书馆专门学习这段历史。
那段时间,我又接到了很多扮演日本军人的机会。一开始我挺抗拒表演坏人的,但剧组的人跟我说,我只能演这种角色,而且,当时的片酬一天最多能达到3000元人民币,远远高于我在日本打工的工资。为了生存,也为了梦想,我只能从表演坏人做起。
家人们知道了我在北京的工作情况后,他们完全没有不理解,毫不介意我扮演的角色是凶狠的日本军人,一直鼓励我要好好坚持下去。也许是有了他们的支持,我才可以度过那段迷茫的时期。
我在东北拍戏的照片,另一位也是日本演员,他叫斋藤卓也,后来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有次演戏的时候,有位导演评价我,说我的面相看起来不像一个坏人。听了他说的,我就去找了很多电影,多听,多看,学习模仿那些很厉害的演员是如何表演恶人的。
我看得最多的一部电影是罗宾威廉斯主演的《失眠症》,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学习看上去很善良的罗宾威廉斯怎样让自己看起来坏坏的。
我在北京也认识了几个日本演员,其中一位就是很有名的矢野浩二先生,他当时已经在《天天向上》做常驻主持人,也出演过一些喜剧电影,是日本演员很好的榜样。
我跟他学习很多演戏技巧,他也教了我一些和战争有关的历史,让我对日本军人的形象有了更多了解,这些知识,对我之后表演有很大帮助。
无论去演哪一部剧,我经常都是这一身打扮。
在北京的前两三年里,我一直在做小演员,边做边学。直到2012年左右,我很幸运地接到了管虎导演的大电影《厨子戏子痞子》的邀约,他们请我在里面出演一个日本军人的角色,可以和刘烨、黄渤、张涵予这些资深演员一起拍戏。
我当时的戏份很少,只有三分钟左右的镜头,主要情节就是我走进一个酒馆喝酒,喝醉了,倒在桌子上。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小片段,但那次表演,我觉得自己有进步,可以更自然地投入感情到表演中。
这部电影对我的影响很大,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国内知名的导演和演员一起合作,拍戏时,我见识了专业的电影剧组是怎样运作的,比如导演是怎么给演员讲戏的,这些我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
之前每次演完日本军人的戏,我都告诉自己下次不要再演了,我甚至觉得投入感情去诠释“鬼子”这个角色有点可笑。在片场,我也很少会和导演沟通,导演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但拍完《厨子戏子痞子》这部戏之后,我对表演又有了新的认识,我觉得我是从中学到了东西的。
在电影《厨子戏子痞子》中,我和演员张涵予在对戏后合了张影。
有了这次经验之后,我在2014年又参演了一部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的电视剧《四十九日·祭》。当时有一场戏是让我们几个日本演员扮演日军,杀气腾腾地冲进一个教堂里,里面有一群演员扮演的女学生。
正式开机前,我们还在走戏,穿好了戏服,也画好了妆,导演一喊“开始”,我们几个穿着日本军装的日本演员一下子就冲进教堂,那些躲在教堂里的“女学生”们顿时就吓哭了,我真的看到她们的眼神很害怕,那种感觉不像是演出来的。
这次表演对我触动很大,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扮演的角色真的会给人们带去恐惧。因为这段历史或者说这段历史下的日本人的形象,真的很不好。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大家是这样看待我们日本人的。
《四十九日·祭》的剧照,我扮演一名日军军官。
朋友听了我的想法,过来安慰我说,我让他们感到害怕,是因为我演技好,这是成功的表现。但我还是不太能确定,到底什么是成功?因为演日本军人不是我原本的梦想,武打演员才是。所以,我当时就在思考,这样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演完《四十九日·祭》,我感觉非常难受,对自己的角色选择有了更多思考。拍完这部戏,我就不再接戏了。我想离开中国一段时间,就飞去了泰国休息。在泰国待了两三个月后,我又回到中国,但我真的不想再演坏人了。
我开始尝试自己写剧本、做导演,拍自己的动作片。我把之前拍戏赚到的钱,全都投入到自己的电影里。2014年下半年的时候,我决定回到东京,一边工作,一边自导自演微电影。
靠自己对电影的热爱,我陆续拍了四五部微电影,但是都没有什么成绩,投进去的钱几乎都亏掉了。
我自己投资拍摄的微电影,其中有一部和成龙的《醉拳》同名,我尝试模仿他的动作,但是远不如他表演得好看。
我在日本一直待到2017年,又一部抗战题材的电影《香港大营救》邀请我出演,角色依旧是日本军人,不过,这部电影里我的文戏居多,不再是凶狠的角色,所以我去了。
反派一号是另一位更加有经验的日本演员,拍摄的时候,导演直接对我说“你的演技完全不如他。”
这句话对我打击很大,我又开始思考,这么多年,我除了收入增加,还有其他的长进吗?我是不是一直在滥竽充数?我好像只是凭外国人的身份接到戏,而不是靠我的演技。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慢慢做出了改变。
《香港大营救》的电影片段,我饰演一个日本军人。
我觉得我的缺点就是我的演技(不行),所以我回到东京,参加了一个日本演员的表演培训班,之后又自费去了美国的好莱坞学习表演,学习美国演员的表演方法。
我白天学习英语,去剧组面试,晚上会去街头表演武术。我也想过留在美国做演员,但因为签证的问题,我最终没有留下,还是回到了中国。这一次,我想寻找坏人以外的其他角色。
我在课余时间去洛杉矶的街头表演武术。
这两年,我在中国陆续参演了一些网络电影,角色开始变得多元,演过日本医生、科学家等等;我的片酬也从一天3000元人民币涨到了一天20000元人民币。
疫情发生之后,很多日本演员都选择回去日本,不再从事演艺工作了。所以在中国的日本演员从几年前的三十多人,减少到现在只有五六人。
我们仅剩的几个日本演员都成了稀有资源。可是即便这样,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一个被选择的演员,我没有自己选择剧本和角色的机会。我特别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成为能够自己选角色的演员,希望我的演技被更多人认可。
现在真正的武打演员越来越少,我也有点想明白了,不是一定要做纯粹的武打演员。我很喜欢、也很享受演戏的感觉,所以,不管什么戏份我都想试试。我现在愿意接受和尝试各种角色,今后就专心做个演员吧。
这是一部还没上映的电影,我在里面饰演日本的考古学家。
之前演了这么多次“鬼子”,很多人见到我都喜欢问一个问题:你总是演“日本鬼子”会不会受到批评?其实,我在中国做了这么多年演员,几乎没有听到关于这方面的负面评价,无论来自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因为这就是演员的工作。我的家人们也都非常尊重我的选择,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是在背后默默支持我。
在中国做演员这么久,我已经完全习惯现在的生活了。关于更遥远的未来的计划,实话实话,我还没有想好。我不知道未来我会继续留在北京,还是回到东京。
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过一天算一天,我只计划未来一两天要做什么,之后的事,就等之后再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