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通胀看现代货币理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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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观察家认为目前美国进入了类似上世纪70年代的“滞涨”，这是对现代货币理论实践的一个挑战。凯恩斯如果在世，会怎么看MMT呢？

美国经济最近两年的剧烈波动，可能用过山车都不足以形容。2020年2季度的名义GDP下降幅度是32%（折合年率），从单季度降幅来说这是可以和1930年代的大萧条相比的巨幅下降，相比之下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经济下滑速度最快的四季度则“只有”-7.6%。

在2020年3月和4月的时候，很多经济学家认为第二次大萧条要来了，我相信当时没有几个人会想到一年半之后很多西方经济体要为高通胀、过热的劳动力市场而烦恼。宏观政策在短时间内把经济从深度衰退拯救出来，而在一年之后政策制定者又面临1982年以来最高的通胀，这个极富戏剧性的大转折是历史上几乎没有见过的。

一、现代货币理论：理论与实践

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货币政策实践了超级宽松政策（零利率和量化宽松），财政政策也逐步大胆，即便是在经济增长较好的年份超过3%的财政赤字率也是常态。这个宏观政策被越来越多的和一个叫做现代货币理论（MMT）的框架联系在了一起，尽管美国宏观政策的制定者没有一个人声称他是MMT的支持者。

现代货币理论（MMT）是一组极富争议的宏观政策主张，其核心是在通胀可控的前提下，提倡超级宽松的货币和财政政策以尽量创造更多的就业，提倡央行为财政支出融资，并认为这是可持续的。MMT在国际贸易政策上也极富争议，它认为进口多多益善，贸易逆差即福利。 MMT似乎主张只要是眼前能够带来福利改进的事就做，长期的事情（以及可能的负面影响）则以后再说。经济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大规模财政赤字即便在技术上是可行的，在道德上也因为寅吃卯粮和代际债务转移而不应该被接受。而MMT的倡导者似乎认为如果存在未被充分利用的资源（主要是劳动力），这才是不道德的。很多权威的经济学家并不赞同货币化的财政赤字，认为其忽视了长期的不良后果，不过金融危机以来西方国家的经济政策却很大程度在实践这个主张。

凯恩斯如果在世，会怎么看MMT呢？我想他可能会觉得熟悉和自然，因为MMT的基本货币理论依据，甚至那种“得过且过，不管长期后果”的生活哲学，在他的“通论”一书里已经做了清晰的阐释。一些“后凯恩斯主义”学者就认为MMT只是凯恩斯“通论”思想的延伸。

从1980年代里根政府开始，警示美国财政危机的声音就不绝于耳，一直到今天。经历了四十多年的财政赤字，当前美国的联邦债务和GDP的比率可能是当年最激进的人也无法想象的，美国的财政有危机吗？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由于利率的大幅度下降，美国财政仍然运转良好，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仍然会运转良好。 如果美国从1980年代开始执行平衡的财政预算，过去40年的平均经济增速可能会远远低于实际取得的增速，考虑这是40年的长时间段，平衡财政带来的经济损失可能是巨大的。展望未来，即便财政出现了某种不可持续性，通过短暂的调整就可以重新回到可持续的轨道上，比如增加财富税。美国的经验可以看出，长期的未来是难以预料的，如果有工具可以改进眼前的经济增长，去尝试一下我觉得好处多于坏处。

政府债务只是一个名义的记账工具，是全民自己欠自己的钱，可以说它不是“真正的债务”，但是通过财政手段让货币流通起来却对真实的经济能产生巨大的影响，这也是凯恩斯货币理论最有魅力的思想之一。一些经济学家恪守教条，比如因为支持对市场的不干预政策而对经济通缩的后果持某种包容态度，凯恩斯在“货币论”一书中嘲讽说他们对这种灾难似乎有一种心理阴暗的满足感。那时候凯恩斯还没有构建完备他关于经济周期的理论，但是很多“通论”中的思想在 “货币论”一书中已经有了雏形。

不过MMT的实践和应用需要有一些重要的隐含条件，那就是政府支出的效率和公平性以及透明度。美国在疫情期间这么多的救助补助和几乎不用偿还的“贷款”，如果没有透明度，没有独立的监督，可以想象会有多少裙带关系和不公正现象，以至于可能引发社会危机。

我对MMT持开放的态度，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从哈耶克那里认识到人类有限的知识和自发秩序的复杂性。宏观经济如此复杂，政策只能是一个探索试错过程，如果目前能够改进福利，那就去做好了，至于那些长期可能的坏处，如果真的会来的话，也相信会有新的办法解决，毕竟，它只是个技术性的货币问题，而货币的社会成本是零。

但是，也正如哈耶克毕生呼吁的那样，法治是重要的。MMT实践的成功和一个法治环境密切相关，钱通过透明和公正的程序花在了公民身上，基于这样的公正原则，这样的集体财务实验才没有带来社会公正和稳定的问题，也不会有对个体自由的侵犯。而在一些法治失败的地方，政府发钞权有可能会成为掠夺私人财产的工具。

二、自发秩序与好的经济学

上面说到了哈耶克对自发秩序、对市场中的分散知识的理论，这不由得让我想进一步展开讨论一下什么是好的经济学。哈耶克的思想让我相信经济学最深刻的成果可能是在研究自发秩序的时候，比如价格，制度，比如宏观经济。很多研究个体行为的理论，比如博弈论，是经济学的核心课程和建模工具，但我总觉得因为其超级理性的假设而不可能用来研究自发秩序，因而很难获得关于社会的特别深刻的结果。 而要想了解个体的决策，实际上你可以直接问参与者是怎么想的就可以得到很多知识，尽管我也不否认模型推理可以有很多帮助。但是你要问一个人制度是怎么形成的，经济是怎么衰退的，即使是亲身经历者也回答不出来，任何一个人在复杂系统中知道的都是极其有限的。在自发秩序中，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理性的选择，但是后果却是不是任何人设计的，这正是研究社会科学的魅力，也是好的经济学家最能够展示洞见、想象力和观察力的地方。如果经济学有什么圣杯，我觉得自发秩序就是。

从自发秩序的角度出发，会发现经济学史上一些有趣的事情。凯恩斯和哈耶克的宏观经济理论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也曾经是经济周期理论最主要的辩论对手，但是他们在一些地方有微妙的共识和联系。 比如，货币能够对真实经济产生巨大的作用，凯恩斯对此发现有重要贡献，而货币能够有这个作用很大程度是因为经济中知识的分散和自发秩序，这又是哈耶克的发现。再比如凯恩斯说人类要打破时间和无知的黑暗，而放在哈耶克的有限理性和自发秩序框架下，我们对这个“黑暗”会有更丰富和深刻的理解。 一个流行的观点是凯恩斯提倡政府干预，是对自由市场的破坏，我觉得这是误解的。对于哈耶克的自由主义学说，凯恩斯在读完“通往奴役之路”后，对该书表达了几乎无条件的赞同。在“和平的经济后果”一书中，凯恩斯对基于规则的自由社会的表述是清晰无误的，而他对世界政治的洞见，世界主义精神，对战败国德国民众福祉的关心，是贯通全书的。也可能是受到了太多的“不被理解”，凯恩斯在1936年的“通论”中，在做完一部分艰苦的分析后经常会大发议论，行文恣意洒脱，不拘一格，而仅仅在六年前出版的“货币论”一书中，他的行文严谨压抑，六年之中好像判若两人。 在五十三岁“高龄”的时候，凯恩斯似乎在精神和思想上有了人生最重大的突破！

自发秩序对理解制度问题也极富启发。在制度经济学家康芒斯那里，流程是制度的基本单位；理性化的流程，公共使用的流程，就是制度。我第一次读到康芒斯对于流程的论述，就如触电了一般，马上知道这就是我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他又说，制度就是以集体的强制力来约束个体的那些信念、习俗和流程，我知道这就是关于制度的终极真理！这位伟大的经济学家，尽管解开了制度的秘密，却几乎被彻底的遗忘了。

新古典经济学中的制度效率是从激励的角度来看的。现在，沿着康芒斯制度是基于“流程”的角度，我们可以对制度效率有一个很不同，也可能是更深刻的理解。 在制度经济学领域，科斯有杰出的贡献，我完全赞同科斯关于交易费用的深刻洞见，但是我仍然认为，在制度问题上康芒斯的意义要大于科斯。实际上我逐渐感到，在社会科学领域即便天资极其聪颖的研究者在过于年轻的时候也不太可能做出最深刻的研究，这个道理也不复杂，因为认识人性和复杂社会现象只靠推理是不够的，是需要经验体会的，而经验的知识恰恰是哈耶克十分强调的。康芒斯的思想里面有自发秩序的因素，他的“制度是集体行动强制个体”的思想触及了制度的最根本，在出版包含这个思想的 “制度经济学”一书的时候，康芒斯已经是68岁！他长期担任威斯康星大学经济学教授，同时活跃在很多政治和立法事务上。毫无疑问，他是经历了漫长的思考和极其丰富的社会经历后才逐渐形成他对制度的突破性理解的。 科斯的追随者关注的是交易、合约和交易成本，但是我认为围绕交易的合约不是制度。研究合约的理论被称为新制度经济学，康芒斯他们的研究被称为旧制度经济学，在我看来是个巨大的错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威廉姆斯首创了这两个名词）。合约理论专家张五常声称，中国经济的成功主要归功于地方政府激励、土地制度改革这样的东西，我觉得这是合约经济学的思路，中国市场经济成功的最主要原因并不是这些。

三、难以持续的通胀

让我们再回到文章的开始来考察这次美国的通胀和MMT理论。一些观察家认为目前的美国进入了类似上世纪70年代的“滞涨”，如果真的是滞涨，这是对现代货币理论实践的一个挑战。1970年代的美国经历了越战的泥潭，放弃了金本位，经历了水门事件，活跃的工会，工资价格管制，两次石油危机，还有“目标责任”模糊的美联储。在1968年到1981年的“漫长”14年中，美国雇员薪酬总额平均增速为10%，而同期的平均通胀率是7.5%，这时期的工资通胀螺旋是较为明显的。那时候的通胀预期高涨，是很多重大负面事件连续不断发生以后才形成的，而目前的美国看起来缺乏上述条件。最新的四月份数据显示，美国的非农就业平均工资环比增速是0.3%，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回落趋势，距离疫情前四年0.24%的月度平均环比增速已经相当接近。通胀看起来是可控的，并且已经开始回落。

在看到2020和2021年的高强度财政刺激政策后，也可能美联储应该更早一点紧缩以控制可能的通胀。不过，早一点或晚一点，是技术判断上的失误，而不是原则性的，美联储很清楚高通胀对美国民众没有好处，对其自身也没有好处。

完成工业化后的所有西方发达经济体都长期面临着有效需求不足和物价低迷的情况，而这也是西方国家长期存在财政赤字的最主要原因，MMT只是面对这种情况做出了更加大胆的政策主张。目前看，应该说实践上的成功大于失误，例如在2020年疫情期间使得经济免于崩溃。从更长的历史上看，这不过是人类艰辛探索未知领域的又一个新篇章。即便未来有大的问题，在原则上我也相信总能够有新的办法。因为我相信宏观经济的周期问题主要是家庭、企业和政府的资产负债表重新平衡的问题，平衡以后就可以让经济重新“转起来”，而平衡所用的货币其社会成本是零。可是，这个平衡的过程不容易，因为涉及巨大的财富转移而险恶丛生。但是，如果政策是透明的，有正当公正的程序，经济体的资产负债表就可以成功修复，宏观经济就可以继续前进。一些长期来看宏观经济政策失败的国家，恰恰是那些缺乏正当程序的国家。正当程序可以促进宏观经济政策在长期的有效性，我的这个观点在精神上似乎很类似“科斯定理”，后者说交易费用为零可以保证交易的帕累托最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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