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打人事件第七日：当地人说“没出人命，都不是大事”；嫌犯最初自称被打，其岳母说“我们是老实人”（组图）

“能和您聊聊最近发生的事吗？”面对记者的采访请求，唐山老汉城烧烤店女店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路上，不断有行人向她投来复杂的目光，但她已经麻木到无动于衷。

自6月10日凌晨打人事件发生以来，这位50多岁的女店主正经历着空前的关注度，她随便一个动作、一句言语，都能迅速登上热搜。

可她不想当“网红”。况且，现在的名气，未能给她的烧烤店生意带来任何帮助。反而使得这家以制作红烧鸽子为特色的餐饮小店，被迫暂时停业了。

消失在夜色里的老汉城烧烤女店主。摄影：李游

眼看风波一时无法过去，老板也只能煎熬地等待着。她同时也委屈——打人事件发生时，她一度上前劝阻，不仅遭遇了打人者陈继志等人的威胁，事后还遭遇了网络暴力。

有网友说她“见死不救”，还说她店里的监控视频“为整个唐山都抹了黑”。

起初，不堪忍受的店主对外发了一次声，但自那之后，她再也不公开谈论此事。

这段时间，她白天通常躲在关着卷闸门的店里，偶尔出来透透气。她应该能通过监控视频，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比如，有人在店门口送花圈，有人对着卷闸门小便，还有那些拿着手机直播或是练跆拳道的人。

只有到晚上十点来钟，当门口围观者几乎散去时，老板才会悄悄走出来，然后很快淹没在熟悉又陌生的机场路上。

“原来没出人命，也可以毁掉一个烧烤店”

眼下，机场路上的夜市仍然繁华。除了老汉城烧烤店一家暂停营业外，它的左右邻居都在正常营业着。打人事件将唐山推进舆论风暴后，机场路上的夜间烧烤，甚至比之前火了很多。尽管自6月12日起，当地开展了“雷霆风暴”专项行动，但仍有不少醉酒男人，无法克制酒后激动的情绪。

这几天，随便进入机场路的一家烧烤店，总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文身青年，光着膀子喝酒。喝到兴奋处依然会高喊着：“信不信我干死你？”

从名字来看，唐山的一些烧烤店，透露着社会风。摄影：李游

6月14日晚，一名喝到兴头上的男子看到记者在拍摄，先是说了句：“拍吧，拍吧，反正唐山已经这样了。”然后又整理了下情绪表示：“我们唐山人很热情，小志（陈继志）他们，根本代表不了700多万唐山人，我们是不打女人的。”

同桌的人也附和说，外地现在已经妖魔化了唐山，并将这座“河北第一工业城市”看成是“罪恶之城”。对此，他们很痛心。

对于唐山人来说，他们始终爱着这座城。摄影：李游

痛心归痛心。有老板坦承，虽然机场路现在成了“网红街”，但凌晨以后几乎就没生意了。这其中有个复杂的因素——机场路附近有不少KTV和夜店，“雷霆风暴”让当地娱乐受到了影响，从而波及到周边的烧烤生意。

“以前，到了凌晨一点半，还会迎来一波用餐小高潮。”一位老板说，这波高潮，会持续到凌晨四五点。在这两三个小时内，一瓶又一瓶的“唐山啤酒”会灌入顾客的肠胃中。

由于发生了打人事件，机场路成为网红街。摄影：李游

而陈继志等人殴打女孩的时间，就是2点40分许——正是凌晨用餐高峰期。

这位老板告诉记者，这个时段来烧烤店吃饭的男男女女，很多都是从夜店出来的。来的次数多了，不少顾客都与老板相熟，有些老板甚至能记住哪个顾客爱吃什么。

按照他的说法，这些顾客来吃烧烤时，都是当晚饭局的第二摊或者第三摊了，“过来的时候，很多是摇摇晃晃的醉鬼，经常会发生冲突。”这些冲突，有时是骂几句，有时是推推搡搡，有时则会上升到肢体冲突，并发展到拿板凳、啤酒瓶、桌子攻击对方。

见惯了这些争斗的老板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普遍认为：“只要没闹出人命，都不是什么大事。”“老汉城（烧烤）那事，如果不是被发到网上，就是一个很平常的事。”有老板说。

可随着舆论的不断发酵，烧烤店主们意识到：“原来没出人命，也可以毁掉一个烧烤店。”

“最近，晚上来店里的人，很多是网红或记者。”一个店主说，“一听普通话特别标准，或背个双肩包的，肯定是记者来打听事儿。”

他告诫自己看透不说透，也不过多介绍那件事，“毕竟大家都是邻居，都想早点走出来。”这位店主还说，今年生意不好做，先是赶上疫情，好不容易才好一点，又发生了打人事件，大家的凌晨生意都受了影响。

“从夜场出来的大哥，点单都很阔绰，从不看价格。”店家表示，喝到兴头上时，还会给其他桌买单，“你想想，去哪找这样的好大哥。”

可现实情况是，“好大哥”们被迫收敛了。只是还有零星不服现状的。6月13日晚，一位在机场路上喝醉的大哥，拿起电话给一个夜场经理吼道：“我一会儿过去，安排个房间。”

在免提的通话中，经理说：“哥，市里雷霆行动呢，我们可不敢。”大哥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表示：“唉，一点意思都没有，回家睡觉去。”

“雷霆风暴”下的夜市大哥。摄影：李游

无论怎样，这段时间的唐山夜晚，是非常安全的。

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在当地街头随时可以看到执勤的警察和不断巡逻的特警车辆。6月15日凌晨，唐山市委书记、市长检查“雷霆风暴”行动，强调坚持对各类违法犯罪“零容忍”，露头就打、快查彻查，确保专项行动扎实有效推进。

不少唐山本地人在朋友圈发状态说“欢迎来唐山吃烧烤”。在他们看来，唐山本来就很安全，打人事件只是一场意外。

这起“意外”甚至影响到了全国多地。不少地方的警察，都开始走入夜市，大声告诉每位顾客：“喝酒可以，打女人不行，咱们这可不是唐山。”

消失的被打女孩，与自称被打的施暴者

让人不解的是，自从打人事件发生后，受伤的四个女孩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信息透露出来。因此，被打女孩视角下的事件全过程，就暂时成了秘密。

网络上，几乎每天都有人问：“受害女孩及家属为何不发声？”越是这样，社会和网络上对此事的猜测就越多——先是有人传言，说其中一名女孩去世了；后来，又有人称受害女孩收了60万。当然，这些说法都被证实不存在。

但无论什么传言，不管是住院治疗的两名女孩，还是未住院的两名女孩，都没有对相关说法做出任何解释。

被打女孩一开始接受治疗的地方。摄影：李游

赶赴唐山的各路媒体，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希望能采访到受害女孩情况，可截至目前，没有一家媒体能突破。只有少数记者，在医院恰巧碰到了两名受伤女孩，但由于有专人看护，没能成功采访到。

“或许，是想更好地保护她们，避免女孩们遭受次生伤害。”唐山当地一媒体人说，“而且，现在案件是廊坊侦办，这边更没什么话语权。”

事情的另一面，则是打人者陈继志，几乎被“社死”了。

尽管外界传言说陈继志很有钱，可他现在居住的小区已有20年房龄，小区环境也非常一般。由于其妻子拒绝接受采访，所以，有过“非法拘禁”、“交通肇事”的陈继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媒体尚无法全部还原。

陈继志居住的小区。摄影：李游

经过多番努力，记者也只获得了少量信息——1980年出生的陈继志，比妻子大8岁，两人有个10岁的女儿。而他的家人，则都是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人。

面对媒体到访，陈继志的岳父似乎有话要说，但岳母情绪激动地称“我们都是老实人”，并拒绝谈论出事的女婿。

直至现在，陈继志的妻子都还无法接受整个事件——即便她亲眼看到了丈夫暴打女性的视频，也仍不相信网络上对丈夫“涉黑、涉恶”的传言。

相反，一开始，陈的家属，还可能以为他是受害者。

从陈继志的病例来看，他在6月10日凌晨打完人后，6点41分，家属陪其到唐山市人民医院。在医院，陈的家属说：“患者在3小时前被人打伤，伤后嗜睡。”

最终，医院诊断结果是：“头部的损伤、右眼角裂伤、眼外伤。”不过，陈继志应该没有告诉妻子，是自己先伤害了女孩。

眼下，作为施暴者家属，陈继志的妻子也只能每天从网络上看着别人起底自己的丈夫。而在众多信息中，传的最多的，就是陈继志经常组织赌博。

公开信息显示，陈继志的赌博轨迹从2014年就开始了，他不仅在唐山设局，还去澳门赌过。一名熟知他的人表示：“陈继志也在北京新街口附近玩过六合彩，大约做了俩月。”

在唐山，认识陈继志的人，都叫他小志或“小志哥”。出事后，之前跟着他一起挣过钱的人，都纷纷选择撇清关系。其中，一个与陈继志朋友相熟的人，事发后联系对方说：“这下，你小志哥，可火遍全中国了。”对方回微信说：“他不是我哥，我没这样的朋友。”

甚至连陈继志早先开过的一家豆捞店，也受到了影响，不仅有人往那里送花圈，还有人去扔臭鸡蛋、啤酒瓶。实际上，这个豆捞店，在陈继志之后已转手过两次，目前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但因有陈继志的“痕迹”，大家还是不愿放过这家店。

新老板也只能说，理解大家心情，希望不要伤及无辜。

此前与陈继志有过节的人，对此事的态度也不太相同。记者联系到两个曾与其发生过冲突的人，对方称：“这事都过去了，我不想墙倒众人推。”“没啥说的，就这样吧。”

一个叫商惠凯的男子没有回避。他说，自己曾遭遇过陈继志等人殴打。陈陷入风波后，他选择站出来，露脸向不止一家媒体揭露陈继志的“罪行”。

唐山本地人对陈继志的看法也各不相同——有觉得被迫背了污名，有人鄙视陈继志等人的行为，但也有人不以为然。比如，近日，唐山一名民警在巡逻时，面对顾客的讨论时表示：“其实是没事，哪个城市没有！”随后，这位民警，陷入巨大争议。

被陈继志改变的不仅是唐山，连和他一起打架的几个江苏人，也把泰州推向了舆论风暴。

这期间，还发生过乌龙事件。网络上疯传其中一个马姓打人者的父亲是泰州兴化的官员。当记者向其求证时，后者不胜其烦地回应说：“他是马云的弟弟，马克思的孙子，姓马的就是一家子吗？瞎扯淡。”

无辜的还不止这位官员，就连BOY男装也受到波及。很多网友将其叫成是“打人者服装”，不管是线上还是线下，销售都受到了影响。

打人事件直接影响了一座城

经过几天的发酵，烧烤店打人事件，不仅直接影响了受害者与施暴者。更重要的是，已严重影响到了唐山市。而且，波及面还在扩大。

最直观的是，陈继志打人被曝光后，当地迅速掀起了网络实名举报。

先是路北区一家蛋糕店的店主，称自家的蛋糕店遭遇到敲诈勒索、暴力打砸；后来，一名年轻女孩，说被黑恶团伙殴打、辱骂、钻狗笼。

因为打人事件，唐山陷入舆论风暴。摄影：李游

就在这两件事开始发酵时，又有一名酒吧歌手自称也曾遭遇过殴打；紧接着，还有人宣称，当地一个叫徐敏的人，以开珠宝店名义，骗了别人3000万……

就着打人事件热度，这些举报迅速引来网友围观，于是，更多举报短视频开始出现。大家手持各自身份证，诉说着自己的不公和遭遇。

很快，这种网络举报的方式出现了现象级的接力状况。在举报者中，除了前述几位，还有被占地村民、喊冤老人、受骗商人、在撞船事故中幸存的船主……甚至有人为了索要民事纠纷欠款，给当事人发微信说：“再不给钱，我实名举报你。”

打人事件外加一大拨举报者出现后，人们开始发问，这座城市到底怎么了？

拉着卷闸门的是老汉城烧烤店，其周边的烧烤店都在营业。摄影：李游

种种压力之下，2022年6月12日下午，唐山市召开夏季社会治安整治“雷霆风暴”专项行动动员部署大会。

会上，唐山市委、市政府决定，从即日起开展为期半个月的夏季社会治安整治“雷霆风暴”专项行动，把打击锋芒对准群众反映强烈、社会影响恶劣的犯罪活动，出重拳，用重典，惩恶务尽，绝不手软，以雷霆万钧之势尽锐出战、决战决胜。

同时，当地还成立了夏季社会治安整治“雷霆风暴”专项行动指挥部，由书记、市长任双指挥长，市有关领导为成员，各县市区同步展开专项行动。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专项行动领导小组公布的电话，却无法打通。这个问题，让唐山再次被质疑后，当地只好重新开通了专线。

可举报者们，还是更愿意选择最原始的线下方式。

6月13日下午，唐山市公安局北门前，陆续出现了反映问题的群众。从14日起，人数出现了井喷式增长，现场排起的长队宛如春运，有人排了4个小时队，都没见到工作人员。

唐山市公安局大院里的举报者。摄影：李游

与此同时，唐山市公安局调集了大量警力，安排在公安局周边。几乎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正式民警或辅警的身影。

但这只是6月14日当天的乱象。到了15日，反映问题的群众就变得井然有序了，公安局还在大院内提供了板凳。没有排上号的群众，则在外面等待。大家边等待边交流。

有人说，自己的丈夫被村霸打成重伤；有人说村干部套取专项资金；还有开发商说被黑社会抢了楼盘，遭遇了陷害；另有人称8年前被人砍成重伤没人管……

反映问题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希望能乘上“雷霆风暴”的东风。唐山市公安局门口也和老汉城烧烤店一样，成了网红地。

发生打人事件的老汉城烧烤。摄影：李游

但毕竟是在公安局门口，网红们去拍视频时，还是收敛了许多。即便如此，仍然有人注意到了网红。反映问题的群众，希望网红拍摄自家的事，或者帮他们拍网络举报视频。有的人则拿着举报视频，每见一个人，都求关注、点赞、转发。周边的警察看到了，但不会制止。

在这场风波里，有人想要反映问题，但大多数人还继续活在市井之中。

6月15日晚上，接连下了几天雨的唐山没有再下雨，机场路上的夜市重新火爆起来。晚上9点之前，仍是一座难求。但凌晨过后，则门可罗雀。

至于夹在“劲超体育用品”和“水果捞”之间的“老汉城烧烤”，依然不知何时才能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