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全流域遭遇61年最严重干旱,做好“抗大旱、抗长旱”战略准备(组图)
本文转载自中国新闻周刊,仅代表原出处和原作者观点,仅供参考阅读,不代表本网态度和立场。
地方管理者要改变,抗旱“扛一扛就过去”的观念。要进一步加强对干旱的科学研究和抗旱工程的持续性建设,而不仅是认为抗旱是临时性应急工程。
江西九江市都昌县水利局局长伍国才站在圩堤上向远处望去,他的眼前不再是自己最熟悉的鄱阳湖。现在是8月,正是丰水期,但今年,波光万顷的湖面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大片裸露的草洲暴晒在炎炎烈日下,一些小渔船搁浅在岸边,浅黄色滩涂几乎全部裂开,连鱼也被晒干。“现在鄱阳湖整个湖只剩中间的水道,宽的地方有百来米,窄的地方只有几十米。”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22年7月以来,长江流域正在遭遇1961年以来最严重的气象干旱,出现罕见的“主汛期反枯”。8月6日,鄱阳湖提前进入枯水期,水位退至11.99米,成为1951年有记录以来最早进入枯水期的年份,较2003年至2021年平均出现枯水期的时间提前69天。“往年鄱阳湖一般在10月进入枯水期,9月都很罕见。”伍国才说。
8月11日水利部对四川、重庆、湖北、湖南、江西和安徽6省市启动干旱防御Ⅳ级应急响应。水利部8月21日数据显示,截至目前,四川、重庆、湖北、湖南、安徽、江西等9个省(市)耕地受旱面积已经达到3299万亩,246万人、35万头大牲畜因旱供水受到影响。
8月19日,江西九江,鄱阳湖龟裂的湖底。图/视觉中国
专家指出,预计未来几周,长江中下游旱情可能会进一步持续和加剧,可能会出现夏秋连旱,受旱地区要做“最坏的打算”。
“比前几次典型干旱要严重得多”
8月20日,因青衣江和岷江水流量明显减少,乐山大佛底座罕见露出。同一天,中央气象台将气象干旱预警升级为橙色。
水利部信息中心副主任刘志雨在8月17日召开的长江流域抗旱新闻发布会上指出,7月以来,长江流域降雨量较常年同期偏少四成半,为1961年以来历史同期最少。长江干支流来水量较常年同期偏少二至八成,上中游来水量为1949年以来同期最少,长江三峡、汉江丹江口重点水库来水分别偏少四成多、近七成。长江干流及洞庭湖和鄱阳湖水位较常年同期偏低4.85~6.13米,洞庭湖和鄱阳湖水面面积较6月缩小3/4。长江全流域出现了多年同期少见的干旱形势。
本次旱情对长江流域各个省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其中,影响最大的省份是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庆和四川六省(市)。
具体到各地,根据官方通报,截至8月20日16时,6月20日以来发生的干旱灾害已累计造成四川省除攀枝花外20市(州)122县(市、区)609.4万人受灾,因旱需生活救助96.8万人。8月20日12时,四川省减灾委办公室启动四川省自然灾害三级救助应急响应,8月22日,国家减灾委、应急管理部针对四川、重庆等地近期较为严重的旱灾,启动国家Ⅳ级救灾应急响应,派出工作组赴灾区实地查看灾情。
在重庆,当北碚最高温达到史无前例的45℃时,8月18日,重庆市水利局最新数据显示,截至8月16日,全市66条河流断流,25座水库干涸,2138眼机电井出水不足,34个区县遭受干旱灾害,累计受灾人口88.9万人。而三天前,重庆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决定抗旱应急响应从Ⅳ级升级为Ⅲ级。
江西省气象局8月20日干旱监测数据显示,江西目前有75个县(市、区)达中度以上气象干旱,其中22个县(市、区)达重旱,35个县(市、区)达特旱。湖北截至8月22日共有17个市(州、直管市、林区)85个县(市、区)657.95万人因旱受灾,农作物受灾面积达1159.7万亩,其中绝收面积102.57万亩,直接经济损失58.22亿元。
8月21日,重庆千厮门嘉陵江大桥的桥墩完全露出。图/视觉中国
安徽省应急管理厅22日也表示,预计未来一周安徽省多雷阵雨,农业旱情可能将有所缓解,但河湖库塘蓄水难以得到根本改善,抗旱形势仍较为严峻。
8月17日,财政部、应急管理部下达4.2亿元中央自然灾害救灾资金,其中,预拨2.1亿元,支持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庆、四川、新疆等7省(区、市)做好抗旱救灾工作,重点解决城乡居民用水困难等问题。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防洪抗旱减灾中心主任吕娟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事实上,在长江流域发生夏伏旱并不罕见,2006年的川渝大旱以及之后的2013年、2017年和2019年,长江流域都发生了干旱。但今年的干旱和往年相比,表现出了一些明显不同的特点。
具体而言,一是今年受旱空间范围大,2006年大旱时,主要集中在长江上游的重庆和四川,2013年和2019年干旱发生在长江中下游,但这次是长江全流域大旱,覆盖了上游、中游和下游,较为罕见。二是旱情发生时间早、持续时间长。一般而言,伏旱更容易发生在“七下八上”,也就是7月下旬到8月上旬这段时间。但今年从6月上旬起,长江流域降水就开始偏少,6月下旬降水比同期偏少二成、7月偏少四成,尤其是长江下游干流及鄱阳湖水系偏少五至七成,为近10年同期最少。长江流域部分地区的汛期已经提前结束,这场干旱持续到现在,已经接近两个月。
另外,降水严重偏少的同时,今年干旱的另一重特殊性在于叠加高温,而且是1961年以来最强的罕见持续高温。而高温热浪会让陆地水汽输送条件变得更加异常,干旱因此也会进一步加剧。
此外,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研究员郑飞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在全球气候变暖背景下,今年长江全流域干旱与热带太平洋爆发拉尼娜事件有较强的关系,拉尼娜事件的发生和发展,使得西太副高强度偏强,位置偏西偏北,长期稳定在长江流域等区域,促成了我国大面积长期的高温热浪事件。
8月13日,湖南娄底市双峰县青树坪镇劳田冲村,村民察看因干旱开裂的稻田。图/中新
一位不愿具名的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水利专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补充指出,事实上,2006年川渝大旱和今年相比,持续时间更长,从5月中旬一直到9月上旬。当时,重庆市大部分地区干旱持续时间超过70天,但重庆、四川本身地处南方,降雨量还相对可观,而今年大旱纵贯整个长江流域,所以这场干旱对经济、社会和生态环境的影响“应该比前几次典型干旱要严重得多”。
值得注意的是,在近两周内,旱情迅速发展。自8月11日水利部对四川、重庆、湖北、湖南、江西和安徽6省市启动干旱防御Ⅳ级应急响应以来,截至8月17日,在不到一周时间内,6省市耕地受旱面积已从967万亩扩大到1232万亩。
吕娟解释,干旱和洪水不同,并不会在短时间内造成严重的破坏性影响,而是有一个缓慢发展的过程,是渐进式的,“就像从量变到达质变”。例如降雨偏少对农作物的负面作用不断累积,如果此时又正好遇上作物的关键生长期,干旱的负面效应就会突然显现出来。
“事实上,我去湖南调研时就发现,湖南省水利厅早在6月底已经在准备抗旱,他们的抗旱意识是非常强的,7月份时,虽然降水也偏少,但因为前期水库蓄水还可以,所以影响不大。而到了8月,持续高温热浪,而且又是长江流域水稻拔节孕穗、抽穗扬花的关键需水期,所以看起来突然严重了,实际是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形成的累积效应。”她说。
保农作物灌溉
都昌县已经30多天没有降雨了。
舒洋春是都昌县土塘镇的种粮大户,她承包的2000多亩水稻横跨五个村,其中双季稻就有1100亩。今年7月底时,她发现,部分水稻的叶片开始萎缩,短短几周后,稻田附近用来取水的沟渠和山塘就接近干涸。如今每到晚上,她都派人去田上“碰运气”,白天干涸的沟渠可能会渗出一些水来。
九江市地处江西北部,是此次受旱灾较严重的地区之一。江西是全国产粮大省,环鄱阳湖地带是江西粮食主产区,都昌县下辖的24个乡镇中,21个濒临鄱阳湖,其湖岸线长达308.8公里,几乎是整个鄱阳湖的三分之一。
8月下旬,站在都昌县的圩堤上向鄱阳湖望去,可以看到抽水泵和湖水不断“拉锯”,湖水后退一米,抽水泵就向前移动一米。水泵源源不断将水从湖中抽到新挖的水渠内,然后逐级提灌到不远处的小山包上。
都昌县农业农村局农技中心主任周小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都昌县以丘陵地貌为主。旱作物所在的旱田一般都在山坡上,抽水困难,因此最先“感受”到干旱影响。到8月中旬以后,部分正处于抽穗扬花时期的晚栽中稻也因为连续缺水而枯死、绝收,一些田面已经开裂。“水稻只要连续10~15天缺水就会枯死,今年干旱又比较特殊,叠加持续高温,对正处于抽穗扬花的水稻而言,高温会影响结穗率,最终造成产量下降。”
周小华介绍说,都昌县农业结构以水稻为主。目前,受灾最严重的是中稻,受灾面积达到5.2万亩,中、晚稻绝收的约有三万亩,占全部水稻的10%左右。一些旱作物虽暂时不会枯死,但干旱也对其产量造成了一定影响。经初步统计,当前农业损失在8000万元左右。
在另一个农业受灾较重的省份湖南也以丘陵山区为主,与江西面临类似的困境。湖南省农情分析研究中心、农情调度科科长王景晨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湖南属于丘陵地区,存在一部分高旱田、“望天田”,后者即没有灌溉工程,只能靠天吃饭,主要依靠天然降雨的耕地,水利条件较差,抗旱成本极高。随着高温干旱的持续,部分地区的山塘、小水库几乎干涸,零星地区“已经丧失了水源”,无法保障作物的基本生产。总体来看,湖南这次农业受灾覆盖范围非常广,但绝收面积控制在合理范围。受灾较重的地区是湘北和湘西,其中,湘北洞庭湖区是其粮食主产区。
都昌县水利局局长伍国才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为了抗旱,7月初,全县就开始增加水库蓄水,水位基本保持在“接近汛限水位一米以下”位置。7月底时,看到鄱阳湖水位每日“退得很快”,于是抓紧时间挖渠引流,先后引了几百万亩水,“用来保灌溉,但最近几天,水泵已经抽不上水了”。
周小华指出,在“保灌溉”上,目前采取的策略是:先保中稻,再保晚稻,有提灌条件的用抽水机从鄱阳湖引水,同时尽可能抬高圩堤内的水位;有些稻田离水库较远,可以挖渠引水;对只能依靠小山塘的高旱田,则增加一些堤坝来提高水位,加强蓄水能力。他还表示,如果干旱进一步持续和加剧,对于水源枯竭的高旱田,只能通过打机井的方式采集地下水灌溉。“不过这也只是一种应急办法,我们目前预测9月上旬会有一些台风雨,届时可能会缓解旱情,但如果一直不下雨,我们谁也没办法。目前的水只能供70%~80%的农田挺到9月初。”
王景晨20日接受记者采访时透露,湖南省水利厅数据显示,湖南目前的供水可以让大型灌区继续坚持25天,小型灌区可保15天。据气象预测,从8月25日开始,湖南湘中部分地区的云层可以达到人工降雨的条件,届时如果能抓紧时机多降雨,可以缓解一些旱情。
在周小华看来,对缓解农业旱情而言,人工增雨只是一种辅助手段,无法解决根本问题,都昌今年以来已经进行了六场人工增雨,“都是在局部地区,比如某乡镇有点云就放一炮”。更关键的,还是等待老天真正地降雨。
都昌县的种粮大户余国柱也在等雨。他的另一个希望是,这场干旱后,政府是否可以将多年未清淤的小山塘“清一下”,“这样下次可以多蓄一点水”。
记者在采访江西、湖南受灾农户时了解到,地方每年抢险、加固的重点都在水库等水利工程,而对小山塘这种“野生项目”则鲜有关注。一位不愿具名的农业专家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小山塘和一些中小型水库的治理,都属于“最后一公里”问题,山塘的清淤,从长远来看,不仅对抗旱有利,在防洪时也可以增加蓄水能力。但这部分“特别小”的项目一般主要靠基层,难点就在于资金的匮乏。“中国水利治理,前期都针对的大型水库等大工程,近几年,中央开始逐渐有更多部署,但还没那么快。”
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李国祥分析说,这次干旱主要集中在“望天田”等区域,与过去长江流域降水比较丰沛,农业灌溉主要依赖地表水,对机井不够重视有关。
2011年,国务院批复了水利部编制的《全国抗旱规划》,此后水利部、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农业部四部委联合出台了《全国抗旱规划实施方案(2014~2016年)》。在该方案中,列有专门的抗旱引调提水工程,在此方案名录中的县级行政区可以获得中央资金,开展抗旱应急水源工程这类小型应急水利工程的建设。吕娟指出,这类工程虽规模不大,但能满足中度和严重干旱情形下的人饮与口粮田的抗旱用水需求,进一步增强了旱区应急供水能力。她呼吁,结合近几年旱情中出现的种种新问题,建议继续对全国抗旱规划的实施方案进行更新。
布瑞克农业大数据集团研究总监林国发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此次高温干旱天气,长江流域一些产区或会受到影响,但从整个中国看,受灾地区占比还是较小的,对于秋粮的整体丰收影响不会很明显。
防汛与抗旱的两难
8月16日12时起,水利部启动“长江流域水库群抗旱保供水联合调度专项行动”, 主要调度长江上游、洞庭湖水系和鄱阳湖水系三个水库群,共涉及51座控制性水库。其中包括长江上游三峡水库在内的27座水库,中游丹江口水库在内的24座。
水利部副部长刘伟平在8月17日召开的长江流域抗旱新闻发布会上指出,这次专项行动主要针对长江中下游、鄱阳湖流域、洞庭湖流域的干旱区,尤其要保障未来一周长江中下游及两湖流域农作物生长关键期的灌溉用水需求。“这种多个水库群的联合调度是比较罕见的,也和今年全流域的干旱有关,过去如果只是中下游出现干旱,只需要局部调度就可以了。”吕娟解释。
联合调度的第一步,就是从长江上游调水,让水进入三峡水库。目前,已向三峡水库补水3.5亿立方米。据初步测算,8月16日至21日期间,长江上游水库群向下游补水8.3亿立方米。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副主任吴道喜指出,通过补水调度,可使长江中下游沙市、城陵矶、汉口、湖口站较不补水情况下抬高0.4米~0.1米。
左图:2021年8月31日,湖南岳阳,吉林一号高分02B星拍摄的洞庭湖:水位高未露出湖底。
右图:2022年8月6日,湖南岳阳,吉林一号宽幅01B星拍摄的洞庭湖:水位下降露出湖底。图/长光卫星
前述水利专家指出,往年同期,三峡水库出库流量都在数万立方米每秒,而今年即使加大流量,也只能在1万立方米/秒以上。8.3亿立方米,实际上对中下游抗旱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且抬高水位主要体现在干流沿岸,对支流只能起到一点顶托作用。
“干旱不像洪水,洪水管一条线,但干旱波及的是一个面,从上游调水,不可能直接送到面上去,国家层面的这次联合调度已经尽力了,但真正抗旱的关键还要看地方。”该专家说。据水利部统计,目前长江流域纳入联合调度的水库群可用水量较去年同期偏少一成。
相较防洪时的水库调度,抗旱时,水库调度难度更大。
前述水利专家解释,防洪时,主要通过水库群的联合调度实现消峰和错峰,当干旱时,尤其今年这种“主汛期反枯”的罕见情况,就会面临一种困局:一方面,由于降水偏少,上游来水本来就比往年同期少;另一方面,又因正好处于汛期,出于防汛安全考虑,长江流域各水库基本在汛前已将水位控制在汛限水位以下,也就是说,水已经“被放下去了”,各水库普遍蓄水不多。
周小华怎么也没有预料到,今年的干旱会如此严重。6月19日时,虽然根据一些气象预测,今年可能会偏干,但都昌县仍有条不紊开启了今年的防汛工作。6月21日中午12时,鄱阳湖星子站已经超19米警戒线水位,水位此后仍在缓慢上涨,沿湖各地政府干部纷纷走上圩堤,准备防汛。但没想到几天后,水位就开始下降,到7月中旬之后,更是以每天一米多的速度消退,同时,干旱也在快速发展。
水利部信息中心副主任刘志雨在8月17日的新闻发布会上介绍,长江流域水库蓄水总量今年与常年同期基本持平,但部分中小水库蓄水严重偏少。当前,四川、重庆、安徽水库蓄水较常年同期偏少一成,有70座中小型水库低于死水位,110座接近死水位运行。
基于气象、水文等种种迹象,以及今年全球整体大气环流情况,水利部在6月、7月间已经对今年干旱可能性进行了推演,并命令各地水库适度增加蓄水量。前述水利专家指出,三峡汛限水位是145米,这次长江委根据对未来旱情的预估,适当抬高了五米,“只能说是一种有限的防范手段”。“如果蓄多了,防洪库容不够了,来一场突然的洪水怎么办?而且也会影响下游的供水和航运;如果蓄少了,真的遇到一场持续很长时间的干旱,又怎么办?”
水利部8月11日宣布对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庆、四川6省市及时启动干旱防御Ⅳ级应急响应。根据2022年4月最新发布的《水利部水旱灾害防御应急响应工作规程》,干旱灾害防御应急响应共有四级,Ⅳ级为最低级。
吕娟指出,2019年时,水利部曾发布该工作规程的试行版,其中,并没有单独的干旱防御响应。在Ⅳ级启动条件上,针对干旱,仅规定“多座大型以上城市同时因旱影响正常供水”。而2022年新修订的规程不仅单独对干旱设定了详细响应条件,而且突破了在城市或地区发生干旱后再启动响应的模式,新增了一条:依据江河湖库的旱警水位来决定是否启动响应,“这是为了尽可能把响应提前”。
旱情监测和预警是世界难题
旱警水位,即一种对旱情的警示性水位,也被称为旱限水位,与人们更熟悉的汛限水位相对应。8月19日,江苏省水利厅发布通告称,8月以来,江苏淮河流域持续晴热高温少雨,上游来水偏枯,加上近期农田灌溉用水等消耗,洪泽湖水位持续下降。当日8时,洪泽湖蒋坝站水位已降至11.82米,仅高于旱限水位0.02米,且呈下降趋势。基于此,省水利厅决定发布洪泽湖干旱蓝色预警。
不过,当前,并非每个地方的江河湖以及水库都划定了旱限水位。吕娟指出,旱限水位工作仍处于试点之中。
前述水利专家指出,旱限水位的制定,在地方实践中也遭遇困境。水利部2011年就出台了《旱限水位(流量)确定办法》,给出一套计算指标,主要基于城市供水、农业灌溉、工业和环境生态用水来核算某江河或水库的用水需求,并以此确定实现正常供水的临界水位。“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水库的水位低到何种程度时,会影响正常供水,就在这里划一条线,这就是对干旱的一个预警水位。”
但问题是,计算过程中,怎么去设定不同保障目标的用水指标,不同水源地是否要有所侧重,比如湖泊干旱预警水位的确定是否应重点考虑环境生态用水。另外,设定预警水位后,可能就要开始限制用水,谁先少供,哪个区域少供?会涉及更多考量。而且,这一举措由于还处于试点阶段,缺乏法律依据,一些地区并无动力去推动。不过,吕娟指出,结合水利部修订后的旱灾响应规程,本次大旱之后,这项工作应该会加速推进。
8月20日,从四川乐山大佛佛头位置俯瞰大渡河、青衣江和岷江交汇处,水流量明显减少。摄影/本刊记者 张浪
对干旱的预警和风险管理之难几乎是国际共识。“今年三四月时,在全国层面的会商会议上,对今年夏季将面临什么,所有专家都认为降雨会偏多,没有一个人预测出今年长江流域会有大旱。”前述水利专家回忆。
联合国国际减灾战略处2006年对全球122个国家灾害预警系统的调查中发现,干旱预警远比其他气象灾害预警复杂得多。全球范围内干旱预警系统开发相对欠缺。美国国家干旱综合信息系统官网上写道:正如干旱难以定义一样,对干旱的监测也很困难,要根据其发展对其监测。而且,监测元素非常多元,包括降水、温度、地表水和地下水供应变化等,要根据不同地区的特定环境,选择不同的干旱监测指标。
在中国,多年来,对旱情的监测和预警一直是个短板。吕娟等人在2022年1月发布的论文中提到,传统旱情监测中选用的站点观测数据分别从气象、水文、农业角度进行单类别旱情识别,缺少监测区域内对于下垫面条件的区分,以及缺乏针对不同受旱主体动态监测表征。
吕娟特别强调,公众需要厘清一个概念,气象干旱不等同于干旱。世界气象组织将干旱分为气象干旱、农业干旱、水文干旱和社会经济干旱。她认为,旱情的监测预警中,气象干旱是个前提条件,但公众有时也不必过度恐慌,“因为对旱情进展的准确判断,必须要和下垫面的具体情况相结合”。
目前,由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研发,应用于湖南、安徽、陕西等地的旱情监测预警系统已尝试了这种“结合”。全国层面,今年7月起,水利部正式启动全国旱情监测预警平台建设,计划在9个月后进入试运行。吕娟介绍,该平台利用气象、水文、农业等多种数据,综合考虑土地利用类型、土壤类型、作物分布、作物生育期等多种下垫面信息,进行旱情综合评估。在此基础上,再结合对未来七天或半个月的气象预报,进行相应预警发布。
做好“抗大旱、抗长旱”的准备
水利部水文首席预报员胡健伟8月21日指出,预计未来几天长江流域降水、来水总体仍将偏少,旱情仍将持续。后期随着华西秋雨的到来,长江上游的旱情将逐步得到缓解,但中下游地区安徽、湖北、湖南、江西等地旱情形势仍不乐观。
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研究员郑飞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的最新短期气候预测结果显示,8月份长江流域降水偏少二成以上,部分地区仍将持续极端高温事件,并导致严重干旱;同时预计8月会有1~2个台风影响华南和东南沿海地区。秋季南方地区降水正常略偏少,发生在夏季的干旱将大概率维持。根据国家气候中心的分析,今年长江中下游地区可能会出现夏秋连旱。
吕娟指出,结合土壤墒情来看,目前,长江上中游地区,包括四川、重庆、云南、贵州、湖北等地土壤处于极度缺墒状态,中下游地区处于重度缺墒状态。综合考虑气象以及下垫面情况,安徽、湖北、湖南、江西等地的旱情在未来几周可能会进一步持续和加剧。
她进一步表示,如果后续旱情继续发展,水库群调度也可能面临一定挑战。因此,必须要在战略上做好“抗大旱、抗长旱”的准备。受旱地区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并据此提前制定当前到明年汛前的区域应急供水方案。她举例称,很多人可能会惊讶,珠江流域也会遭遇缺水,但事实却是珠江流域上一次旱情从2020年秋冬一直持续到2021年底。这一时期,广东遭遇了60年最严重的旱情,多地出现取水困难、咸潮上溯。2022年2月13日,国家防总副总指挥、水利部部长李国英主持“珠江压咸补淡保供水”专题会时就说,“要按最坏的打算,朝最好的方向去努力。”
目前,农村受灾最严重的地区集中在灌区末端、丘陵岗地和“望天田”。吕娟建议,越是这种地区,越要做好水的调度和管理,因此要先全面摸排清楚。比如,山塘里还剩多少水,能供多久,人和作物每日需要多少水,可以从哪里引水,假设出现最严重的情况,哪些地方该保,哪些地方该弃。针对不同的旱情进展,都要有相应的应急保供水方案,而且要告别粗放式管理,真正做到“一村一策、一库一策”,“在算水账上,各地还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情。”
前述水利专家也指出,如果从抗大旱的长期打算来看,现在各地就要开始倒排,尤其是水库的水,必须要精打细算,如果现在为了抗旱保收,拼命用水,后期也可能会陷入另一个极端。他还建议,如果根据预测,这场干旱真的可能持续到秋冬,就要开始适度减少农业灌溉用水,并思考“最坏的情况”下,哪些工业是“优先保”的,比如在当地产业链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哪些企业要优先停产,如何逐步对不同对象限制供水,这些都要具体的评估。
在吕娟看来,供水决策是一个复杂的博弈过程,总的原则是“先生活、后生产”,即先保居民生活饮水,再保农业灌溉、工业生产用水等。另外,水库调度时还要综合考虑灌溉、发电、通航等不同需求。由于涉及多目标管理,地方政府要制定非常细化的应急预案。“实际上,落到现实中,这些预案的执行力往往十分有限。一般到最后就是两种情况,用水到无水可供,或者是人和生态环境抢水,不同地区之间抢水。”前述水利专家说。
如果将时间线拉得更长,多位专家指出,从中长期来看,未来中国极端干旱、大范围干旱,以及骤发性干旱的频率可能会增加。
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研究员马柱国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在年代际尺度上,分析显示,现在太平洋年代际振荡正好处于一个冷位相,对应长江流域高温少雨时段。
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员张丽霞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全球变暖背景下,降水分布将呈现出更不均匀的特征。时间变化上,表现为降水波动性更强、干湿时期之间振荡更强;空间分布上,表现为全球尺度降水格局“湿更湿、干更干”的变化。从中长期来看,我国极端干旱事件将更容易发生,发生频率多且影响面积会更大。气候预估研究表明,在全球升温1.5℃、2℃、3℃的情景下,国内季节性干旱频率将分别增加17%、18%和26%左右。
张丽霞还称,另外,研究还表明,未来北方干旱事件变化存在一定不确定性,但气象干旱、农业干旱和水文干旱指标均表明,我国南方的极端干旱事件风险会更一步增加。
在极端气候事件频发的大背景下,吕娟建议,地方管理者要改变抗旱“扛一扛就过去”的观念。要进一步加强对干旱的科学研究和抗旱工程的持续性建设,而不仅是认为抗旱是临时性应急工程,“这些短期工程应对不了历史性极端大旱”。在公众层面,也应进一步推动人们对干旱、旱灾的认知和持续性关注,促进抗旱减灾的社会化,而不是像过去一样,旱情到来时所有人都关心,“下一场雨后就烟消云散”。
“要像防洪一样抓抗旱,”吕娟认为,“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容易,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
本文转载自中国新闻周刊,仅代表原出处和原作者观点,仅供参考阅读,不代表本网态度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