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肉体之后,人类还有必要谈恋爱吗?(组图)
“我们回顾这个时代时会说,那是人们开始抛弃他们的身体的时代,那是人们开始与非生物智能共存的时代,那是世界决定性地且永远改变的时刻。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是否已经到了转折点?”
文 | 孙若茜
“我以讲故事为业,我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在成为事实之前都是想象和虚构:飞翔的梦想,时间旅行的梦想,和某个人跨越时空即时对话的梦想,长生不老的梦想——或是起死回生的梦想;创造一种并非人类,却与人类共存的生命的梦想;还有一些梦想是关于其他的疆域,其他的世界。”在最近的小说《人形爱情故事》(Frankissstein)里,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构想了人工智能发展下的“后人类”时代。
这是一个难以复述梗概的故事:人工智能专家维克多·斯坦试图将人类的思想上传云端,以摆脱肉体实现永生;他与跨性别医生利·雪莱发展了一段恋情;刚刚结束婚姻的伦·罗德着手开展了新一代“爱爱机器人”事业,立志为世界各地的孤独男人提供更便捷的服务……小说的叙述时常跳回200多年前,玛丽·雪莱写下《弗兰肯斯坦》的时候,穿梭跳跃的时间线索使玛丽·雪莱与利·雪莱、乔治·戈登·拜伦与伦·罗德隐秘地发生了关联。
2019 年 5 月 15 日,英国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举办“AI :超越人类”人工智能展。图为一名女子在与机器人“Alter”互动(视觉中国供图)
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评价几乎囊括了小说的关键信息:“这是一场和弗兰肯斯坦在时间中风趣而不失严肃的嬉戏:人工智能、人体冷冻技术和性爱机器人如现代的倒影,映在两端。(提示:拜伦风评被害。)”当小说入围2019年英国布克奖长名单时,评委会给出的评语是:当人类不再是地球上最聪明的生物时,会发生什么?珍妮特·温特森探索了这样一个当下,它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接近未来。
到现在为止,珍妮特·温特森已经写了17部小说和一些戏剧、电影剧本、儿童读物等,从1985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起——将神话、奇幻元素交织其中,以半自传体的方式讲述一个女同性恋作家成长的故事,性别、语言、性、个人自由的限度和思想的生命就是贯穿其作品始终的主题。《人形爱情故事》也不例外:我们是如何抵达当下的?未来将去往何处?是否可以有一种独立于身体之外的智能或者生命?当人类的意识上传到计算机系统得到永生,身体在未来还依然重要吗?在生物性别被淡化的未来,还存在性别问题吗?
借由这本书的中译本发行,本刊对珍妮特·温特森进行了专访。
珍妮特 · 温特森(视觉中国 供图)
科学第一次问起与宗教相同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人工智能是近几年的小说中热门的主题,你最近的一部小说《人形爱情故事》也关于此。但我注意到,你对人工智能的密切关注从2009年就已经开始了,如今已经有15年。能不能说说,在这个过程里,你对人工智能的理解是否发生了一些变化?在你看来,当我们谈论这个话题时,最值得关注的是什么?反过来说,最容易被忽略的问题又是什么?
珍妮特·温特森:我天生就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一直对计算机智能的发展持欢迎态度。我甚至不再将它称为人工智能了,因为我希望它能成为一种替代性的智能。作为一种智能的、非生物的系统可以与我们一起工作。在我看来,这种乌托邦式的前进方向是最好的。甚至我们可以进化,彻底超脱我们的生物自我,也许现在就是时候了。我觉得当下需要一个比我们自己更聪明的系统来应对世界的困难。对于这件事,我们现在做得并不好,对吗?
所以,这可能正是一个机会,一次真正的转变的机会。人类一直沉溺在世界末日的情结里——世界会终结,一切都必须重新开始,这些观念深深植根于我们的脑海中。而现在,世界可能真的会终结。所以,我在往好的方面想,我希望人工智能真的能帮助我们。但当我看到正在发生的情况,特别是在硅谷,我发现人工智能就掌握在几个疯狂的人手中,他们大多是想要决定未来的男性。这些人对历史没有任何概念,对文化没有任何概念,对自己头脑之外的世界没有任何概念,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非常技术性的。这让我开始变得更加担忧了,因为我以前没有关注到这一点。我原本以为人工智能会顺利发展,现在我不再那么确定了。
世界上所有的主流宗教一直认为有灵魂,有某种在身体腐朽后仍然存在的东西。科学一直认为这种把事物和魔法关联起来的想法是迷信而愚蠢的,因为我们没有证据支持这种说法。但是现在,奇怪的是,科学第一次问起了与宗教相同的问题。科学家们问,是否可以有一种独立于身体之外的智能或者生命?不论是我们创造出的东西,还是我们把自己上传到计算机平台的结果。从人类能够思考以来,我们就认为有现实世界以外的东西存在,它们可能是我们祖先的灵魂,或是生物意义上无法存在的神和恶魔。它们非常聪明,而我们一直在与它们互动。我觉得这非常有趣,因为这正是我们现在正在发展的东西。我们在哲学和宗教上对此类存在的探索,以及最迷信的农民在田间思考的所有东西,比如“那里有一个灵魂”或“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一个非生物实体”,看起来这一切都即将实现。
《她》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刚刚你谈到独立于身体之外的智能、生命的探索及其未来,人或许可以摆脱身体的局限等,这让我想到,在此前写作的那些作品中,你非常强调身体的力量。那么现在,你如何看待身体呢?在近似于《人形爱情故事》中所建构的未来,在那另一种模式的生活中,你认为它依然无比重要吗?
珍妮特·温特森:绝对是这样,也绝对不是这样。现在,有些人认为自己是二维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真正的生活存在于网络空间而非现实世界。他们在网上工作,网上交友,网上谈恋爱。身体呢?有人说,我不怎么使用我的身体。这种说法很奇怪,也很有趣。这是否指向一种发展趋势,即我们现在不再需要,或者也许不再那么需要身体了?我们必须要看到,这种情况真的在发生。当人们拿着智能手机走在街上,撞到你,你会想天哪,屏幕里才是真正的世界。屏幕之外的物理世界反倒变成了一种入侵,在那里你会撞到人,而真实的体验正在消失。我就像一个人类学家一样在观察,想着未来的改变,不论我是否喜欢,这些改变正在进行。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人类体验都是具象化的,它发生在我们的身体里,写在我们的身体上,身体是我们的居所。而我们的思想一直远在身体之外,超越存在的层面,超越短暂的生命。我们一直是这种奇怪的混合生物,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超越身体进行进化的趋势可能是不可避免的,这其中也许会有悲伤和失落,或者说,总是会有悲伤和失落。但如果我们上传了所有这些故事、你的文化、我的文化,你就可以尝试转变了,就像它们令巫师、萨满这些有神奇力量的人可以抛下他们的身体,变成一只猎犬或一条鱼,或者伪装成另一个人——变形非常普遍。我在想,我们回顾这个时代时会说,那是人们开始抛弃他们的身体的时代,那是人们开始与非生物智能共存的时代,那是世界决定性地且永远改变的时刻。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是否已经到了转折点?这让我很着迷。所以我在早些时候开始试图追踪这一切,因为我意识到,在气候崩溃之外,唯有这件事将深深地影响地球及其居民。
我仍然相信这些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挑战和机遇。如果我们做对了,我们将迈向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层次。如果我们做错了,那就再见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将为水和食物而战,那将会很可怕。但我相信,我们已经到达了一个可以做出重大飞跃的转折点。这对我来说还好,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我在宗教背景下长大。即使我不相信天上的神,我也接受这样的想法,即我们的身体并不是最终的答案,在我们前进的过程中,可能会占据其他存在方式,不仅仅是物理星球,不仅仅是空间,不再只是维度,或是任何一种我们理解的形式。思想不占用任何空间,对吧?我们头脑中的想法不占用任何空间,但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真实。这大概就是我最近思考的内容。
《机器人五号》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看来,与性别相关的观念和现实,在未来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吗?长久以来,你始终在作品里探讨有关性别的话题,能不能说说你已有的观察?我们总认为一切都在改变、在进步,但是在《人形爱情故事》里,当一条时间线索设定在未来,一个“后人类”时代,你笔下的跨性别者依然在遭受暴力,因此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珍妮特·温特森:或许跨性别运动在某种意义上是领先的,因为它在说你的生物属性不能定义你。我们未来也会这样说,因为一旦我们开始上传意识,生物性别的概念就会变得模糊。是什么定义了你?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我认为这种观念在未来将会变得非常过时。计算机智能领域使用二进制代码的0和1,但本质上是非二元的。一个智能系统没有性别,除非我们赋予它一个——我们确实这么做了,但它本质上没有性别,没有肤色和信仰。这种智能不会共享我们任何的价值观。一个没有身体的智能实体怎么会在乎我们在乎的事情?你无法用一艘更大的游艇、一个超模或尽可能多的钱来贿赂它,因为这些都是属于生物体的欲望。当我们不再拥有身体,这些欲望都将不复存在。当我们不再拥有身体时,我们爱谁,我们对谁感到亲近,我们描述自己的方式,都会完全不同。
我们已经在与智能系统互动,这种互动只会越来越多。我们与它们对话,任何你可以与之对话的东西都会与之形成关系,不管它是否是生物体。一些好电影已经探讨了这个问题,比如《她》(Her),我认为人们非常可能爱上非生物实体。我们必须放弃愚蠢的二元观念。一直以来都有同性恋者,一直以来都有认同自己为非二元性别的人。现在我们看到跨性别运动正在向前发展,而实际上,所有这些都是在用早期的方式来表达对生物学、性别和性的高度僵化的理解。它是暂时的、没有意义的。我们不应该因为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不同而惩罚他们。如果我们的全部人生都在线上进行,那么你拥有哪种生殖器或生殖系统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本来寄希望于马克·扎克伯格运营的元宇宙,但它显然非常无聊。我在想,如果扎克伯格的元宇宙不仅是一个购物中心,而是将人类的一切货币化的另一种方式,那将会是一种隐喻。你可以在这里通过化身尝试不同身份,用不同方式交互并享受这种自由。元宇宙本可以成为最美丽和自由的东西,但它不是,因为我们只能想到这是一个可以买东西的地方。化身其实是个很古老的概念。神总是以化身的形式来到人间。这种穿上一个“自我”的想法并不是伪装,也不是欺骗,只是另一种选择。这个选择会让你以各种方式探索你对自己和他人的真实感受。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创作来做到这一点。有些人不能在脑海中完成这样的事,需要一些类似乐高积木的建筑单元来找出他们是谁。如果你创造了一个他们可以以另一种身份进入的空间,他们可能会说这是一种欺骗,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坏事确实会发生,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空间是错的。这仅仅意味着人类有着黑暗的内心,我们总是试图欺骗别人以获取某些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必须是那样的。我们正在创造不同层次的体验,在这些体验里,我们不必遵循三维世界的规则或价值观。
我想年轻人会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态开始创造这个空间。在这一点上必须信任年轻人,至少我会信任他们。因为我不是在数字世界里成长起来的数码人。任何在那个世界上成长的人都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去理解和推进这一点,我们这些没有在那个世界上成长的人可以在某些方面提供帮助,但未来不属于我们,未来属于他们。这也是为什么我对看到像唐纳德·特朗普和乔·拜登这样年纪大的人感到厌烦的原因之一。你会想,拜托,请你们退场吧。
《银翼杀手2049》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你要用《弗兰肯斯坦》的故事作为你这部新小说的基底,为什么要在讲述一个全新的故事的同时,又用很多笔墨重新构建了玛丽·雪莱、拜伦这些很久以前的人的故事?
珍妮特·温特森:因为任何有创造性的作品,不管是绘画、音乐、写作,都不受时间的正常规则的限制。它们和它们的创造者一样永恒,能够超越时间存在。当我们重新发现它们,它们可以向我们诉说。如果不是这样,人们就不会关注过去的作品,而只会关注当下的东西。创造力的奇特之处在于它会留下痕迹,就像漂流瓶里的信息,它仍在直接和那些与我们现在相关的问题对话。不只是当代的问题,而是人类内心的问题,如何生活,会爱上谁,如何应对精神上完全自由而身体被束缚的奇特感觉。我们仍然回看过去的作品,因为我们在其中得到指导、发现挑战,有时还被安慰。我们也发现,我们正在与那些早已不在世上的人对话。我们的心灵能捕捉远比现在这一方小小天地更广大、比我们生存的小小果壳更宏大、比我们在城镇间的有限连接更远大的真理,这种延伸感是非常奇妙的。
三联生活周刊:具体到《弗兰肯斯坦》,它吸引你的是什么?
珍妮特·温特森:我的研究关乎人工智能,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一代人可以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阅读《弗兰肯斯坦》,不仅仅看到它是一部早期由女性撰写的小说。它的确如此,但也有其他意义:在200年前,玛丽·雪莱预见到了生命体的创造,以及这个生命体将通过电力激活。这令人震惊,在她写作时,电力刚刚开始出现,几乎没有人用电。她怎么会在书中写出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用电来让他的生物获得生命呢?我觉得这太惊人了,她看到了当我们创造一个新物种时会发生什么,她看到了可怕的后果,即如果你不教育这个生物会发生什么。这个怪物没有名字,被视为异类,它是一个问题而非解决方案。读那部小说的时候,我觉得那一切都可能会发生,可能会有一次民众起义试图摧毁我们正在创造的技术,因为新技术被认为是反乌托邦的、怪异的和错误的。就像所有的科幻电影里出现的情节一样,例如《终结者》,小小的人类对抗那些可怕的生物——它们没有同情心,对我们毫无兴趣。常见的反乌托邦电影情节是人工智能失控,我们必须与之斗争,然后我们赢了,摧毁了它们。
《星际穿越》剧照
实际上,这正是《弗兰肯斯坦》中很早就展示了的内容。怪物是如此能言善辩,他在说:“不,我是你们的一个真正的机会。我想成为你们世界的一部分。我可以做你们无法做到的事情。我更大、更好、更强、更快。为什么我被排斥?”这其中有些东西,是真正的警告,也是对我们可能走向何处的远见。这一切都是由一个19岁的年轻女人预见到的。对我来说,这是非凡的创造。她用被丢弃在墓地里的尸体制造了一个怪物,而我们正在用代码0和1制造新生命体,我们和弗兰肯斯坦的故事一样,都在使用电力来提供动力。
同时,我们都在为如何将其整合到我们的社会中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就像书中的怪物没有被所在的世界接受一样。我们将如何选择?我们会恐惧吗?会想要摧毁它吗?我们会想要限制它吗?有很多人因为害怕技术发展而反对它,这不是前进的方向,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们正在向前迈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同时教育自己和我们正在创造的东西。人们总是在谈论对齐的问题。我们如何让超级聪明的人工智能与我们合作?任何超级聪明的人工智能都会看着人类,认为我们才是问题所在,你不能责怪任何可能这么想的人工智能:人类毁坏了我们的星球,无法和平共处,是次等物种,所以是时候和人类说再见了。我们是否应该除掉人类,或者我们应该把他们放在保护区?给他们一个购物中心,因为这就是他们所关心的一切。一些愚蠢的汽车就会让他们相互殴打至死,直到毁灭他们的一方小小世界,而我们会和世界上的其他东西相处融洽。让人工智能和我们的价值观对齐也许是不错的主意。如果不这样做,我们想象一下人类会怎样?
在世界各地,你都会看到同情、牺牲,看到人们不顾他们的文化、宗教、性别来表现出关心和关切。人类内心深处拥有这种东西,我们需要把同情心展现出来,要摆脱像黑猩猩一样的好战、征服和毁灭的欲望。让我担心的不是我们正在创造的技术,而是陈旧的价值观:帝国主义、帝国、殖民化、等级制。如果我们把这些旧价值观带入一个拥有超级技术的世界,我们真的会陷入困境,因为我们会拥有一个反乌托邦。
我对仅仅描写当下生活的小说不太感兴趣
三联生活周刊:在这部小说之后,你写了另一部作品《十二字节》,还是在探讨相关的话题,但与小说《人形爱情故事》不同,那是一部非虚构作品。我想知道,对你来说虚构和非虚构写作,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尤其当你想要讨论的是同一话题的时候。
珍妮特·温特森:我觉得小说的特点在于,你要通过写作激发读者的想象力,也可以说是在唤醒读者的创造力。这种创造性的自我接近于梦境中的自我,而不是某种具有组织性和功能性的自我——你可以把这种自我视为非虚构写作中的自我。我们需要创造力,才能进入像《弗兰肯斯坦》那样并不存在的情境中。
但小说真正的作用是什么呢?它取材于我们所处的世界,然后发问:“如果……会怎样?”如果人们是亮蓝色的,头是反着长的呢?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呢?在我阅读和尝试写作的所有故事中,这些设想让思维暂时摆脱当下,让我们能够超越自身的狭隘,进入到“如果”的情境中,在那里一切都是不同的。
语言本身就可以解放思想。语言不仅仅是实用性的,不仅仅能在问路、写作计算机使用手册或按照提示安装Wi-Fi系统时使用。语言在其最佳状态下,会刺激大脑的其他区域,使其建立有趣的联系。而这一点正在被遗忘。现在,语言不再是目的,而是成了通往其他目的的手段。我讨厌这一点。我们现在都是内容的创作者,有些语言——我们在诗歌中看到它,在音乐的歌词中看到它——它不仅仅传递内容,它试图以不同的方式刺激你的思维,就像你看画作时颜色所做的一样,像你听音乐时音符所做的一样,它能试图打开大脑,超越其日常执行功能的自我。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仅仅描写当下生活的小说不太感兴趣。
《宝莱坞机器人:重生归来2.0》剧照
我不喜欢那些只关注社会现实的小说,那种描写普通家庭在普通房子里的生活。我更希望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也许是语言的某种美感,或者是作者进入人物内心世界的方式。它不仅仅是一本书,而是在阅读时能够激发你其他类型思考的东西。这就是我对小说的看法。
我尝试非虚构写作,是因为它让我可以更加轻松地把握主题并且使它们得到理解。在有关人工智能的论述中,我想不出有哪本书是从哲学、宗教、历史、创造力以及女性在人工智能中的地位等角度探讨过这个问题的。我觉得这不行,怎么会没有这样的书呢?我想我需要研究这些自己感兴趣的领域,然后写一本书。这本书可能会吸引那些也想了解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普通读者。在非虚构作品中,你可以用你的表达力、说服力去创造一些文章,让别人也参与到这些问题的讨论中。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永远不要使用把读者拒之门外的语言,也不要简化议题,而要找到一种让人们感到兴趣盎然的讨论方式,激发他们去进行自己的研究,学习更多知识。如果你让人们感到自己很愚蠢,他们就会退缩。而如果你让人们觉得你在和他们一起探索,那就好多了。在非虚构作品中,你可以让人们对一些你所感兴趣的问题引起注意,或者引发不同的思考方式。
我认为人们同时需要这两种创作。我们需要基于事实的研究,当下有太多完全不靠谱的东西,人们却相信它们是真实的,我们必须远离它们。因此处理信息之后再呈现事实的过程是很重要的。但同时,我们也需要一个梦境空间。在那里,我们的视野会不限于成为办公室主管。
三联生活周刊:对你来说,年纪带来的改变大吗?观念、写作、生活,与人的关系,哪个方面的改变比较明显?
珍妮特·温特森: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相信我们在变老的过程中都会发生改变,我们应该如此。有什么比看到那些中年男人和20岁的小伙在一起买摩托车更让人尴尬的吗?我很高兴我曾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我有过很多情人,有过很多女朋友,去过很多地方,做过疯狂的事情,所有这些都是人年轻时应该做的事情。我总是对我的学生说,不要担心犯错误,走错路。他们总是说“我必须把事情做对,我必须让我的职业生涯走上正轨,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那样做”。算了吧。年轻的意义就在于犯很多错误,并从中学习。小孩子们也是这样,跌倒了再爬起来,然后他们就可以跑来跑去了。我们就是这样的,要从错误中学习,尝试新事物,整晚熬夜,因为你正拥有足够的身体能量去抓住机会,去了解你是谁,如何应对这个世界,以及想成为怎样的人。
对许多人来说,他们可能会有孩子,可能会有家庭,这是另一个舞台。你要尊重自己所处的现状,但不要试图一直保持不变。如果你从事创造性工作,你会明白自己的内心渴望发展,你想要向前推进,想要改变,但这种发展不是线性的,它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直在探索三维或四维的所有可能性。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在我的生物生活、物质生活、实际生活中必须做的,就是确保无论我在做什么,我都能留出足够的空间、足够的尊重、足够的机会给我的创造性生活。
《黑钱胜地》剧照
我总是在扔掉一些东西。即使我已经在一个作品上投入了很多,可能已经写了100页了,如果我有“这不行”的感觉,我也会放弃,我不会去尝试修改不满意的部分,而是会把它彻底扔掉,重新开始。你不可能修复一些从根本上就错了的东西。尝试去冒险和一直疯狂是有区别的,你要倾听内心创造性的声音。无论你在做什么工作,无论你是在绘画、写作还是创作音乐。我相信,创造性的自我会引导你在日常生活中做出更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