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他决定继续踢球

撰文丨肖千平

编辑丨张钦

在云南踢球，要做好受大风吹的准备。从昆明沿杭瑞高速北上，途经深蓝路牌的白色地名，兔耳立交、小新街、旧县。春天，云贵高原盛产大风，边缘的山脉没有急促起伏，更像一堵墙，从墙头长出高大雪白的风车。于是到了曲靖。

提到“沈队”，刚下训的球员需要3秒钟时间反应，问一句，是谁？直到完整报出沈辑星的名字，脸上才出现恍然大悟的神色。沈辑星是容易被淹没的人，一直在高原踢球，离太阳更近，晒久了，人会变得很黑，像一条暗暗的影子，没什么声音。又有赛前一周不剪头发的迷信，厚重的刘海压住眉毛，也挡住一些精气神，看上去有些疲惫。

沈辑星是昆明人，8 岁开始踢球，12 岁接受专业训练，辗转待过 4 支云南球队，昆明大理丽江曲靖，今年算下来是第 26 年。现在，沈辑星在曲靖宜步队是队长，也是助理教练。

这是一支组建不久的中冠球队，中超中甲中乙中冠，在中国足球联赛体系排最低一级，班底来自解散了的昆明郑和船工队（原云南昆陆队）。队友们基本比沈辑星小上 10 岁。八九年前，在全运会云南省队，沈辑星还是他们的助理教练。2022 年初，昆明郑和船工解散，和云群教练带着 16 个球员来到曲靖。

“这里有一支球队，不会花太多钱，要不要？”踢过中老年足球比赛的老板点了头。

“以前的目标是踢到 35 岁，现在有（曲靖）这个平台，能踢就继续踢。40 岁也可以尝试尝试。”沈辑星没把话说满。偶尔也有露怯的时候，比如赛前发布会。2024 年 4 月，足协杯第二轮比赛，迎战中乙球队广西恒宸，面对堆叠的黑洞洞镜头，他只回答了一个问题，并且结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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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队友没听过的事迹，沈辑星在酒桌上倒了出来。不是酒酣耳热要大敞心扉，是杯子被不小心碰倒。他坐在上菜口旁边，原本是嘈杂圆桌上最安静的一扇，在热络应酬之外。邻座问起他的身份，他开始只是简单应和几句，结果越说越多。

四支解散的云南球队、动荡转移的主场、差一岁就能挤进去的中超队伍。最大的谨慎是不提起自己的球员身份，只说是助理教练，巧妙绕开这个点，像一种自我保护。球员是要上场的。只有在熟悉的体育场边，沈辑星才重新站回那个被绕开的点。

“2012 是玛雅预言的末日，但又是云南足球的春天”“（我们）实在是等不及了！”“云南职业足球又回来了！”现在回看，2012 年昆明锐龙俱乐部成立，媒体报道的热烈情绪到了惊人的地步。这是继云南红塔、丽江东巴解散 6 年后，云南再一次拥有职业足球俱乐部。一个球员在采访中说，“家乡球队成立一召唤，我们就回来了。……不辜负父老乡亲的期望！”

沈辑星就从成都马明宇足校回来了。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说。这年他 22 岁，还没遭过大的伤病，心气正高。“要稳扎稳打，要踢更多比赛，否则就是浪费青春。”

真实进度是，在昆明锐龙一年半，他一共上场 1 分 40 秒。能不能上场踢球，和能力、态度关系不大。在青岛班底上搭起来的昆明锐龙，教练组排兵布阵有用惯的人选，云南的新队员很难有机会。

“我们只是小队员，也是年轻。”“特别莽撞，吃了不少亏。”“就是想要凭自己的能力踢上球。”十二年过去，沈辑星还是习惯把没法上场的原因往自己身上揽。为什么我们那么努力，却没有机会？末了，又自顾自给出解释，“年轻人想法很直白，不会转弯。”

自以为最接近上场的一次，沈辑星一连跟了三场客场，湖北、浙江、广东，二十多天下来，没踢上一场比赛。终于回到云南主场，沈辑星觉得，自己起码能坐个替补席。

爸妈挨个儿拨通电话，发送邀请：那个送去练足球的小孩，要在家门口踢比赛了。沈辑星踢球前，这个家里没人看球，电视里一播足球比赛，马上就要调台。这一次，亲朋好友们拖家带口，浩浩荡荡，来了四五十人。

比赛当天，昆明市体育馆，沈辑星和亲友们一起坐在看台：替补也没轮上他。他不记得那天踢的对手是谁，只记得自己眼眶里有泪打转。

“特别难受，特别憋屈，后面训练就特别努力。”几个特别下来，收获的是疼痛难耐的半月板。医生下了判断，疲劳累积。

拍完片后几天，沈辑星被教练组叫去谈话。“我需要用你的时候，你受伤了。”不让沈辑星上场，这可能是唯一一句不拐弯的理由。7 个月后，疼痛的关节基本康复；这期间，昆明锐龙改名大理锐龙，球队往北迁，去了大理，没带上沈辑星。

——不用跟队了，去带薪休假吧。

——不了，把自由身给我，我自己去其他球队去，我找我自己的生存去。

直到真正离开，沈辑星一次也没去过大理主场。锐龙的领队是昆明老乡，告诉沈辑星，自己一直帮他记着上场时间。一年半下来，是 1 分 40 秒。

为家乡踢球的愿望落空了。沈辑星第一次进球，听到球迷的呐喊欢呼，是在 1670 公里之外的兰州，加入甘肃奥鑫的第一场比赛，2013 年 8 月 。赛后，球迷冲过来，要和他合影、签名。“原来是这样一个感觉。”他这才回过神来。

在甘肃，半个赛季，七轮比赛，他场场踢满，一分钟也没落下。粉丝在他微博下回复，“甘肃足球以你们为荣”。

02

比赛真正来临，你很难在进场队员中找到沈辑星，费劲辨认一会儿，原来他就站在队伍第一个。五官突然变得清晰，像用小刀重新刻了一遍。细看才发现清晰和打理过的刘海有关——用了不少发胶，有意捋得很开，拨成韩国明星同款的二八分。一个大弧外接一个小弧，露出一个光明的额头。

足协杯比赛，曲靖宜步的对手是中乙队广西恒宸。赛前，有人戳着手机屏幕，数之前几场中冠对战中乙比赛的胜利，基本持平。

双方队员进场，沈辑星领头的曲靖宜步，队员看起来比广西队身材精瘦一些，皮肤黑一些。全运会带过的小队员现在成了队友，几年不见，他们的个子迅速窜起来，比沈辑星高上不止半个头。

“他（沈辑星）比人家瘦，比人家矮。”熟悉沈辑星的人聊起来，模仿沈辑星青少年时的步态，有些外八，走一两步，站不稳的样子。竞技体育对天赋的评述直白到有些残忍。

但是，当比赛真正开始，沈辑星脚下灵巧得出乎意料。落后一球的反击时刻，球传到了沈辑星脚下，一路逼近球门，队友和对手涌过来，都以为下一秒他要一脚射门。但他没有，视野打开，一个灵活转向，把球传给靠近边线、面前没有对手防守的后卫，后卫有了传中的空间。球进了。

“比赛和平时的训练是绝对不一样的。”比赛意味着应对意外。开场十分钟，曲靖队的主力前锋受伤倒地，被抬下赛场；三分钟后，另一个队员被红牌罚下。

去年，曲靖宜步刚成立，还没什么比赛，队员们走进中小学校园做足球培训。以青训为主，这是加入曲靖宜步前大家就清楚的任务。今年以来，足协杯、玉昆杯、中冠联赛，赛程变得紧凑，队员们得到许可放缓青训工作，全力备战。

平时训练都在马龙基地，从曲靖城区出发三四十公里，开车一小时。比起曲靖市区，这里风力要更强，大风有时会影响接停高空球。除了教练和云群，队里还有六七个队员姓和，这是丽江的大姓。只有领队是曲靖本地人，“丽江、红河、楚雄，这些地方足球底蕴会更深”，领队承认。

要懂感恩，没有宜步，这个队伍就没有了，和教练常说这些。郑和船工队解散，这支从全运会开始一起踢球的队伍眼看就要垮掉，和云群把十几号人带到曲靖。曲靖宜步公司一直在本地做校园足球培训，十几个踢过职业比赛的球员加入，是好事。

还有一支球队在马龙基地训练，和曲靖宜步隔着一张铁丝网。球员来自前济南兴洲队。2023 年，济南兴洲队伍到曲靖马龙基地冬训；转年就宣布解散，把正在训练的球员留在云贵高原。

03

沈辑星见过云南足球的好时候，那是他想要上场的起点。千禧年前后，云南红塔队主场门票分三档，15、20、30。黄牛把最高一档票价翻一番，60 元一张，也能马上售罄，一票难求。主场比赛日，骑车走路开车，人群涌进昆明体育场，四周的街道响起热烈的塑料喇叭声。每个红塔主场比赛日，沈辑星都坐在看台。

云南红塔解散 22 年后，曲靖队比赛，还有市民穿来红塔球衣，是很难褪色的红。红塔队当时的主场昆明体育馆，有一部分已经改成高尔夫球场；春节到了，体育馆被租出去，做年货街。

沈辑星 12 岁那年，入选云南红塔 U13 梯队，在昆明龙江基地训练。传闻里，一线队队员能做昆明的城市英雄，他们训练的红塔基地，有独栋小别墅、地毯一样的草场，这些都让人心头发痒。梦想、偶像、榜样，相似的语词被反复咀嚼。像一块香甜柔软的口香糖。

还有更触手可及的，一线队用不完的装备和物资，成了梯队队员的福利，包括成人尺码、印着“红塔”的队服外套。明明下午才开始训练，梯队小球员们非在上午上课时就穿在身上。十二三岁，还没开始长个儿，过长的队服衣袖在肘弯层层堆起来，会有一圈压痕。红塔两个字在胸口，感觉自己在发光。

直到 2003 年末，重庆力帆集团收购云南红塔队。

口香糖嚼到没味道，开始起渣子，有人把它啐在地上。一线队员和年纪大些的梯队去了重庆，留下一批更小的队员，还在龙江基地训练。目标和传闻中的别墅一起坍塌，小球员去了别的队伍，或者回归校园，像一把洒在地上的绿豆，骨碌碌散开来。

沈辑星没走，年纪小，没想那么多。

没被带走的 U15 和 U13 梯队并成一支队伍，沈辑星和年纪更大的队友一起训练。真正要比赛时，这支队伍又因为年龄参差不齐，没法参赛。等年龄大的队员一个个离开，又只能和年纪小的一批队友组队。三四年时间里，沈辑星基本没参加过正式的全国比赛，最多只到省运会。用他的原话说，基本没有锻炼价值。

四年很快过去，被抛下的小球员接近成年。好不容易满了 18 岁，没了参赛年龄的限制，又有人说，“都 18 了，还没踢出来，基本没什么希望了。”他没有搭理。

一条路走到黑，他说。家里人也在四处找、问，有没有梯队能接收？有没有队伍能试训？一通电话打到马明宇足校，电话那头说，可以，来吧。第二天，他买了去成都的机票。

04

2013 年，沈辑星在甘肃只踢了半个赛季，转年，甘肃奥鑫解散。

并不陌生的魔鬼再次靠近，红塔时期，沈辑星只听到它遥远的脚步声，这次是直接贴在面前，还只是开始。他又回到云南，经历好几支球队的解散。2016 年，云南万豪被转手；2019 年，云南飞虎解散；2022 年，昆明郑和船工解散。

“我很羡慕能一直效力一支队伍、在一个主场上踢球的球员。”他把这话说了两遍。资金链断裂、投资人退场，相似的词组在不同球队结局里反复出现。词语过分宏大抽象，球员身在其中，听见高楼崩塌前沙石的窸窣响动：

队员们去哪里都是坐火车，出发踢几千公里外的客场，一队人马，慢悠悠晃荡一天一夜。有时根本没机会熟悉场地，半夜抵达完全陌生的城市，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中午，下午直接上场。有时也不统一订餐了，队员们埋头，猛嗦一口桶装面。白色水汽腾起来，看不清下一站。

解散的前兆常常是薪水越发越迟。时间越长，人心越散。最后某一天，正式或不正式地宣布一声，队伍没了，投资人不玩了，大家各自找出路吧。讨薪也没什么用，队伍在，讨薪才有意义，队伍没了，问谁要薪水呢？直到现在，沈辑星还有没拿到的钱。

有一段时间，沈辑星没有加入新的俱乐部，用自由身踢了两年野球。五人制、七人制，去红河、芒市，都踢。边境线上的小县城沧源也去踢过，再往南就是缅甸。当地佤族人很热情，在“摸你黑”狂欢节，一把泥抹在他身上，表示欢迎。

踢野球，大家都为了娱乐，上场前就在场边抽烟，翘着二郎腿。一场比赛踢完，聚在一起，宵夜，就着云南烧烤，喝大酒。为了好状态，沈辑星不喝酒，也不碰烟。

“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就是明白。”

想要的是什么呢？总有善意的建议在耳边响起，考个教练证，全职做教练，这是条稳妥的出路。也会听到一些伤人的话，“你踢球没什么特点”，潜台词是他不适合踢职业，重新做个什么事才好。好的坏的，翻来覆去，都是一个意思。

“哪天实在踢不动了，我会从头学着去做一个教练；但是现在去做一个教练，想再回来踢球就踢不动了。”

新的机会出现了。云南办一带一路国际足球赛，踢缅甸、老挝、泰国。沈辑星和一些云南飞虎的队员一起代表丽江出战。赛后，云南飞虎给他发来一份合同，期长两年。他激动得快要哭出来，心想，是不是至少可以好好踢两年球了？

这是支刚从中甲退下来的队伍，队友们年纪在二十七八岁，经验丰富，没有青少年球队的稚气。

2019 年的一天，省足协把这批队友叫到昆明开会。那时候，队员们的薪水已经被欠了三个月。债务问题能解决，会有新的投资人接手，拖欠的工资一定能给，大家不要心急。一场长会下来，球队会不会解散，没有答案。

每年年初，足协公示当年准入名单，有些球队的名字不再出现，这就意味着解散。这一年，沈辑星没有在名单里找到云南飞虎。“我真的就觉得它不会解散，但往往都是事与愿违。”

三年后，郑和船工集训结束，放了一个月假。年轻队员问沈辑星，队伍会解散吗？沈辑星给不了答案，只能告诉他们，好好训练就完了。

沈辑星的微信和微博签名是一样的——“人生就是转瞬即逝的鸟鸣”。他在抖音上看到这个句子，“我提醒自己，要特别珍惜、特别珍惜。”

05

很多事物肉眼可见在垮塌，也有一些反方向的力把一切再拧起来。比如沈辑星现在所在的曲靖宜步。

一方面，它把解散后的郑和船工队队员重新集结在一起，另一方面，在这，沈辑星计划把自己原定 35 岁的球员生涯终点再次抻长。他 1990 年出生，今年 34 岁，已经接近自己从前划定的界限。

曲靖五馆一中心体育场，这不是沈辑星最近才接触的场地，云南万豪时期，这里就曾是队伍的主场，再往前探一探，他还曾代表曲靖的小学踢过比赛。他自然地把这解读成一种缘分。

曲靖不是一个旅游城市，在省外知名度远不及丽江、大理、西双版纳，但它是云南第二大城市。一下高速，一座摩天轮进入视线，所在的游乐场面积不大，名字叫梦幻大世界。

同一年建成的，还有游乐场正对面的宜步足球公园，由若干球场组成。宜步办公室就在场边，隔一条小马路，是一块洋芋地，宜步新种的。洋芋新种下，常有苍蝇闯进办公室。除了装上纱网，公司经理在办公室备了一把玩具水枪，随时预备一次射杀。

回到 2024 年足协杯第二轮赛场，对战广西恒宸，沈辑星的助攻让比赛扳回 1 : 1 。他们的愿望是，再赢两场，这样就有机会和上港踢上一次。

比赛下半场，曲靖开始下雨，是地里的洋芋等待的那种雨。场边看台有一小撮整齐的红色，是当地曲靖一小参加足球训练的孩子们。雨下着，场边的口号从“曲靖必胜”，变成“继续战斗”，声音弱了下去。

比赛结束，沈辑星面向曲靖球迷区，接下球迷递过来的旗帜，嘴角向下，咬着牙挥动，好像已经用尽了力气。赛前精心打理的头发，这时候又重新盖住了额头。下着雨，场边的学生们已经提前离开。都是五六年级的孩子，比沈辑星刚开始踢球时还要再大一些。

你问练球的起点？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记得电视里放的《足球小将》和场边一个人的练习，再有就是跨城区去训练。从昆明五华区到西山区，有一回爸爸没空，他坐在舅舅自行车后座一个多小时，才到那个有足球队的小学。他跳下自行车，向操场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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