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正在夺取和改变美国政治的“上层建筑”(图)
特朗普给美国政治带来的最为重要的变化,是他正在通过自己发明的一套政治话语体系,逐渐改变美国政治的“上层建筑”。特朗普的阴谋论在共和党选民群体中得到了广泛传播,他甚至还以是否认同这一说法为标准去检验政客对自己的忠诚度。一些没有客观事实依据的政治观点,被越来越多的美国人相信和接受。两种话语体系之间的斗争加剧了美国社会的分裂,使美国在“后真相”泥潭中越陷越深。
面对特朗普咄咄逼人的态势,美国主流精英搬出了“民主”与“宪政”这样的陈旧政治话语,以警示特朗普给美国政治社会带来的危机。然而,正如通过司法手段压制特朗普损害了美国司法的权威一样,使用主流政治话语来压制特朗普同样会损害主流政治话语的权威,导致特朗普的支持者将“民主”与“宪政”这样的词汇视为美国权贵、既得利益集团以及所谓“深层政府”维护自身利益的说辞,最终导致美国政治规范的倒退。
具体而言,特朗普夺取美国的意识形态“上层建筑”是通过三个步骤实现的。
第一是压制传统媒体,夺取舆论主导权。2016年特朗普大选获胜就是一个成功的实践。
第二是巩固他在社交媒体中的权力,获得稳定的资本支持,实现与主流建制派的媒体工具的脱钩。2020年大选之后,特朗普在埃隆·马斯克(Elon Musk)的帮助下基本上实现了这个目标(编者注:马斯克解封了特朗普的X,即原推特账户)。
第三是夺取知识权力,获得在大学体系中的舆论主导权。他的这一计划可能在2024年大选之后开始付诸实践,但在多大程度上能奏效,依然难以预料。
第一步:通过社交媒体压制传统媒体
特朗普在2016年大选的获胜,虽然从形式上符合美国的民主程序,但是他并没有解决自己“挨骂”的问题。在2020年下台之后,他通过自己创立的一套政治话语体系,实现了对美国主流政治价值观的侵蚀。因此,可以预见的是,如果特朗普在2024年再次上台,他将会努力推广这套服务于自己权力的意识形态“上层建筑”。
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西方国家的主流媒体背后都是由大资本、大财团控制的。任何政治人物想要上位,必须得到主流媒体的支持。然而,特朗普则难以依靠主流媒体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因为他所声称代表的是底层民众的利益。他在2016年的政治口号是“抽干华盛顿的沼泽”,让权力回到美国“人民”手中。
很多人认为,特朗普是白人利益的代言人,他通过发起具有“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的政治议程获得白人右翼选民的支持。然而实际上,最近几年来,少数族裔对他的支持度正在提升,他的选民基础正在扩大。根据民调结果,美国年收入在五万美元以下的群体,大多支持特朗普的政治议程。因此实际上,特朗普更像是一个“穷人革命”的领导者。财富,而非种族认同,才是美国政治的真正动力。
然而,社交媒体却给特朗普带来了竞选优势。与传统媒体相比,特朗普可以通过社交媒体更好地与民众进行对话,并直接动员民众。很多人认为,社交媒体是特朗普在2016年打败希拉里的重要武器之一。传统媒体在关键时刻抹黑特朗普,并且炮制各种虚假的民调数据,在报道特朗普和希拉里各自丑闻的时候采取双重标准。而社交媒体却使特朗普成功扭转了局势。
尽管如此,对于特朗普而言,“推特治国”只是他“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上层建筑”不仅包括意识形态,也包括国家机器和相应的法律。美国庞大的官僚体系依然在抵制特朗普的政治议程,这使他改变美国政治体系的努力举步维艰。不仅如此,美国的大学掌控着国家的意识形态,但保守派力量对此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此外,推特这个平台实际上也是被美国权贵资本控制的,他们制定的所谓“言论自由”的规则,其实对特朗普是相当不利的。
2020年大选之后,推特以特朗普散布阴谋论为由,封禁了特朗普的账号。之后一系列社交媒体纷纷跟进,特朗普的身份从“国王”被打回“贱民”。这意味着特朗普第一阶段的斗争暂时失败,他在舆论场上的影响力一度沉寂。
第二步:社交媒体权力与资本力量的结合
特朗普意识形态斗争的第二步,是寻找自己可以依附的资本力量,建立新的利益联盟。特朗普的推特被封掉之后,马斯克立即表达了不满,并宣称要收购推特,重新定义“言论自由”。与此同时,推特也希望获得比较强大而稳定的现金流的支持。尽管双方的收购谈判并不顺利,但最终马斯克还是基本上实现了自己的既定目标。
2022年中期选举前夕,马斯克为了加快收购,放弃了一些经济利益。马斯克认为,控制了推特,就有了具有影响美国大选走向的力量。此外,马斯克不是一个人在为特朗普而“战斗”,他还得到了其他共和党财团的倾力支持。部分硅谷黑帮势力浮现其中,他们要么是共和党的坚定支持者,要么与共和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拜登的极左政策导致它们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
长期以来,美国的财富主要是华尔街和硅谷创造出来的。和民主党相比,特朗普不能掌握先进的生产力,也没有科技创新能力。在传统媒体领域,无论是支持民主党的彭博集团,还是支持共和党的默多克集团,本质上都是反对特朗普的,关键的时候不会为特朗普说话;在新媒体领域,特朗普也一直缺乏盟友,而是孤军奋战。
马斯克对特朗普的帮助可谓是雪中送炭,他在美国的科技巨头中可以算是一个另类。他宣称要把推特变成一个“包容的言论自由的舞台”,因此立即被自由派媒体贴上了“政治不正确”的标签。民主党控制的《纽约时报》一度加大了对马斯克的口诛笔伐。他们宣称,特斯拉的工厂充满了种族主义,对女性员工进行压迫,各种性骚扰事件层出不穷。他们还指责马斯克压迫同性恋和工会。此外,彭博旗下的媒体也在夸大渲染推特员工对于收购的恐惧。
尽管如此,马斯克收购推特之后,特朗普并没有立即回归推特,而是自导自演了一出“三让”的戏剧。他表示希望继续使用保守派自己的社交媒体平台“真相社交”,而不是回归推特。直到2023年8月,特朗普赴佐治亚州投案自首的时候,才首次正式回归推特,并且发布了“永不投降”的状态。
未来,科技巨头将会越来越深度地影响美国政治。哪个党能执掌政权,关键在于其背后科技公司具有的实力,而马斯克则代表了科技公司中少数力量对多数力量的反击。未来美国互联网可能会分裂成两个相互对抗的世界。不过,也有分析认为,马斯克这种行为具有极大的冒险性。虽然目前他是美国首富并极具舆论影响力,但与金融资本等深层势力相比,马斯克所代表的科技精英仍是少数派。他必然将遭到报复和反击。
第三步:夺取美国大学的权力
自从特朗普通过推特占领舆论阵地之后,美国自由派对于媒体的控制就变得没有意义了,最多只能影响民主党的选民。自由派现在已经龟缩到大学这个最后的堡垒之中。虽然美国大学中的知识分子仅仅占据美国总人口的极小部分,他们并不直接影响大选的结果,但是这个群体掌握着美国最终的意识形态权力。
美国保守派认为,常青藤大学是腐朽势力的化身,社会上各种违背道德的丑恶现象都来自大学,而大学还堂而皇之地为其提供道德辩护。美国大学在“左倾”道路上一发不可收拾,一方面是大学内部的发展逻辑造成的,另一方面是大学与财团价值取向一致导致的。藤校内部是一个高度等级化的体系,学术评价模式非常封闭。尤其是文科的学术,主要是依赖于同行评价,而不是实践评价。因此,有人曾调侃藤校“其实比拉丁美洲的政府更加威权”。在美国大学里,往往是自由派占据主导地位,保守派思想被排斥。主流教授一方面标榜“言论自由”,另一方面通过“政治正确”打击与自己观点不一致的少数教授,迫使其没有发表和晋升的机会。
美国藤校一般只能依靠私人捐助来维持,这决定了它们只能在表面上倡导言论自由,但实际上却是富人利益的代言人。美国的大学、财团和校友会之间建立了很深的利益勾兑关系,教授为了获得资助必须拼命讨好财团。例如,美国大学创造了一套多元主义价值体系,为引进移民进行辩护,其实就是服务于资产阶级权贵的利益。资产阶级自由派希望通过引进大量移民来保证充足的廉价劳动力,但是保守派却认为这样做会使社会秩序变得混乱,以及基督教文明遭受破坏。
有迹象显示,特朗普下一步要打击的目标,就是美国的大学。在2024年11月大选结束之前,特朗普暂时不会拿大学开刀,因为大学本身并不会直接影响选举的结果。然而,从长远来看,美国的大学将会对特朗普的施政造成阻碍。例如,大学一般倡导全球化,鼓励国际主义,支持承担气候减排责任。再比如,《纽约时报》上有几个教授经常对特朗普进行污名化,他一直记恨在心。
埃莉丝·斯特凡尼克(Elise Stefanik)很有可能会成为特朗普的竞选搭档,也就是下一任副总统候选人。据说,她是第一位接受特朗普副总统候选人面试的政客。斯特凡尼克之所以备受特朗普喜欢,主要是因为她在国会听证会上就反犹问题质询了美国三大名校(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校长,并且成功迫使两人辞职。这一过程展现了她的斗争手段和技巧。
特朗普是一个粗人,受教育程度不高。他自己可以夺取社交媒体的权力,并且压制主流媒体的影响力,但是他没有能力将黑手伸进美国的大学。斯特凡尼克则正好弥补了特朗普的这个缺陷。如果说特朗普是“敢斗争”,敢于向建制派开刀,那么斯特凡尼克则是“会斗争”,因为她对于美国常青藤大学体系非常了解,非常熟悉大学权势人物的弱点。这位可能的副总统以后将会在意识形态领域给特朗普提供帮助。
斯特凡尼克过去十几年,一直在与哈佛大学的领导层进行斗争。简单地说,她将会采取两种方式帮助特朗普夺取大学的阵地。一个是以国家安全为借口,对抗大学坚持的所谓“政治正确”,限制大学的活动与交往范围。二是通过立法,加强对大学接受外部资助的管理。那两位校长之所以辞职,惧怕的不是舆论,而是背后的财团。
结论:特朗普第二任期的政治围剿
如果特朗普真的在2024年当选总统,他将会从三个方面改变美国的政治运行模式。第一是加强对公务员和官僚体系的控制,培养自己的亲信掌控各个部门,这一点毋庸置疑。第二是约束美国的大学,从而重塑美国的意识形态。可以预见,大学将会成为政治斗争的重要战场。然而,前面两个都不涉及对美国宪法原则的直接抵触。第三则是《纽约时报》所说的加强行政机构权力,削弱国会权力,但特朗普能否做到这一点是另一回事。
今天美国的政治斗争,本质上是政治话语体系的斗争。特朗普不断发明各种阴谋论,如“种族替代”、“深层政府”、“选举舞弊”、“觉醒资本”等等。社交媒体的普及则加速了这些阴谋论的传播。与之相比,美国建制派和主流政治力量对于政治话语的更新和创新能力较慢。未来建制派也应该创造新的话语,他们不能只关心少数精英的利益,而忽视广大民众的诉求。除了创造话语本身之外,建制派也必须推出新的话语工具,实现传播方式的变革,夺回已经逐渐失去的话语权。
特朗普是美国政治的新现象,但是这种现象的产生并不奇怪。特朗普的政治斗争,与历史上绝大多数政治斗争的本质是相似的,其实主题都是“官逼民反”和“保种护教”。建制派为了继续保持在意识形态“上层建筑”中的权力,就应该主动向民众让渡一部分财富,避免美国出现过于激烈的政治斗争。
作者:孟维瞻,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讲师